山楂树下，小学堂

先生，一得

（一） 当“那只疯狗又来了”的消息无比惶恐地在校园里蔓延开来的时候，吕小坡正坐在教学楼后那张水泥乒乓台上，望着校园外长出新叶的那排山楂树发呆。 那一片片新叶子绿得是那样的浓郁，像是一汪碧绿碧绿的湖水，又像是浓得化不开的思绪，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再有几个月这些山楂就能结果了，今年要是承包户老五头再找“孩儿工”，一筐至少得让他加五毛钱。吕小坡暗自这样思忖着，眼神愈发炽热了起来，似乎墙外的那些树一下子就挂满了红得灿烂的果儿一样。 “小坡！小坡！”远处圆形的拱门处跑来两个男孩，声音叫的又响又急，不一会儿就到了球台前。 “咋？”小坡似被惊醒了似的，眉头不由得皱起来，方正的脸上两道粗眉拧到了一起，神情里隐隐透出点不耐烦。 “啊—又—又来了—堵—堵到校门口了—”许是一路惶急，此刻有些矮胖的贾二娃正弯着腰，双手扶着两个膝盖，犹自气喘不已。 “疯狗！疯狗！”见小坡一脸茫然，身材高挑的许大彬连忙接口，两只惊恐的眼睛死死盯住身后，好像是怕那疯狗突然从身后窜出来似的。 小坡立刻明白了，猛地站起身，跳下球台，喊了声“走”，就当先朝大门门口奔去。身后的两个小伙伴也连忙跟上前去。 等三个男孩来到那两扇绿色大铁门前，大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放学想回家的学生了。有胆大点的男生，从两扇门中拉开了条缝隙，伸出了脑袋，大概是想要看看外面的情况，大家都屏住了呼吸，眼睛齐刷刷汇聚在了他身上。等探风的男孩一脸无奈的收回脑袋，大家都不由得叹息起来，几个胆小的女生甚至哭出了声来。 门口那只疯狗可不是第一次来了，像算好了时间似的，每天放学铃声还未响，它便歪着脑袋在大门口等候了。 此刻的它，仍是晃着那身乱糟糟、脏兮兮的黑毛，歪着脑袋盯着校门口，一双蓝眼睛里闪着并不凶狠的光，地包天的嘴巴里那排乱牙，不时错上一错，发出阵阵如愤怒般的低吼，让人格外心寒。 一开始，它来的时候，大家都没把它放在心上，可自从它咬伤了两名小同学后，就成功成为了校园里所有孩子的心魔，也成了老师们的心病。门卫老爷爷和几个男老师用木棍、笤帚赶过它不止一次，每当它看到这种情况，就会远远跑开，却不肯离去，只是停留在前排一排民房的拐角处默默守着——要知道，那是孩子们回家的必经之路呀！ 这狗的突然出现，让孩子们回家成了最头疼的问题。选择讨好它的，自然大有人在，他们总是远远地就将自己省下来的吃食拿在手里，哆哆嗦嗦地抛给它。那狗得了食物，倒也不再一味的低吼，将身子一侧，就算是放了行，一群孩子就哆哆嗦嗦地绕开它，一溜烟跑远了。如是者再三，它得了一堆食物，孩子们也如逃命般仓皇地回了家。 可是好景不长。渐渐的，它的胃口似乎大了起来，一般的馒头、窝头如往常一样抛过去，它老远就闻到味了，竟似连看也不看上一眼，自然也就不肯随意放行了！ 吕小坡自己的吃饭都成问题，自然没有这些吃食给它，也多亏了身边的两位伙伴每次总帮忙“贿赂”这位“疯狗大爷”，然后拉上他飞一般的跑开，不然，小坡还真没好办法。 小坡心里早就和其他同学一样恨上了那条狗，可是他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只得暂时听之任之了。此刻看着它仍是如以往般嚣张跋扈，小坡的心内无来由的升起阵阵怒火，手掌努力地攥着拳头，直到指甲顶的掌心阵阵刺痛，才使他稍微平静了下来。 两位伙伴自然知道他的愤怒，他们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然而，为了解决眼前这样的困局，他们三个聚在一起商量了不知多少回，却仍然想不出什么有效的办法！大彬紧紧拉住小坡的衣角，似乎是担心自己这个好朋友一时冲动，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来。 见身边不断有人献媚似的通过“狗大爷”的势力范围。贾二娃也颤抖着抽出书包里的火腿肠，看着这还剩一多半的美味，心里不免一阵肉疼：这玩意儿可是稀罕物。要不是他有个城里上班的爸，哪里吃得上这东西？旁边自己两个哥们缠了他一整天，吵着要分享一下，他才只是极小气地掰下拇指盖那么大的一点点，他自己也只舍得吃了一小口！ 可是……他看了看校门口犹自斜眼乜着大家的那条狗，近乎悲壮地向前跨了一步，准备投喂出去！ 突然，他感觉手臂被一个坚定的力量拉住了。他疑惑地回头，正看到吕小坡那张坚毅的面庞，不知为什么，那一瞬间，他感觉这件事已经不再是个麻烦了！这不仅仅是一个预感，而是每一次，不管他们遇到了什么困难，只要看到小坡这样的神情，看到他那双并不是很大的眼睛里闪动着的坚定的光，事情就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 果然，当吕小坡看到那多半根火腿肠时，他的眼睛一亮，一下子想到了办法。嗯！就这么办！他拉过自己的两个小伙伴，低声嘀咕了几句。二娃和大彬仿佛被小坡坚定的话语感染，渐渐的，看向那条狗的目光似乎也变得不再一味的怯懦！ 过了一会儿，只见贾二娃挺起胸膛，活像敢死队队员发起冲锋一样，一把拉开了一扇大门。顿时，一片红霞从门里照耀进来，给那个矮胖的身影镀上了一层红艳，耀人眼眸。 贾二娃并不知道他身后有多少崇拜的目光，此刻的他只顾得努力克制自己内心的恐惧，力求让自己看上去从容一点儿，但大家却分明看到那双本应该笔直的腿，竟有些微微颤抖起来。 那条狗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小小身影吓住了，一激灵，竟直起身子来。待看清来人，不由得有些着恼：它作势将前腿一压，做出一个扑咬的架势！贾二娃的胖脸上忙堆起谄媚的笑容，将手中火腿肠一扬，然后迅速掰成一小段，放在地上，自己则远远地退去。 那狗疑惑地看着他，并没有放松警惕，直到过了一会儿一股异样的香味扑鼻而来，它才摇了摇头，鼻翼不住地翕动起来。它抬起头来，转动着小眼睛，见所有人仍是那样乖乖地站着，这才开始慢慢地向着那美味的东西走去。 它终于来到了火腿肠的面前，用鼻子使劲嗅了嗅，便迫不及待地一口把它吞进肚里去了。然后，它又抬起头来，龇着那一排下牙，发出更加瘆人的低吼，目光里满是贪婪。 二娃耸耸肩，潇洒地将手中的火腿肠掰成若干个小段，隔开几米就放上一段，那狗就这样跟着他一点一点地离开校门，转向偏僻的校门另一边。见时机成熟，小坡立刻示意大家赶紧离开，自己则和大彬朝二娃方向行去。 墙外那几棵山楂树在夕阳的余晖里悄悄探过头来，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新奇的事情发生。 离墙角越来越近，火腿段眼看就要吃完了，二娃的头上不禁冒出了冷汗，他焦急地抬起头，直到看见两个伙伴的面庞，才略略放下心来，将最后一段火腿猛的扔向墙角，趁狗扑向墙边才机敏地抽出身来。 当那狗吃完最后一段火腿，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似乎陷入了一个“埋伏圈”：身后是一堵厚厚的土墙，面前是三个虎视眈眈的男孩，他们手上不知何时，早就各自抓紧了一根木棒，正渐渐向自己逼近。 周围已经无路可逃，它愤怒地挓挲起全身脏乎乎的毛，将身子压得低低的，地包天的嘴张着，森利的牙交错着，嗓子里的吼声似有似无，仿佛在对男孩们发出最后的通碟！ 吕小坡的手紧握着手中的木棍，那双手由于长期的体力劳动，有些颇似成年人的手。此时，他的手心被汗水濡湿了，心也怦怦跳个不停，但他告诫自己，绝不能后退！ 于是，他第一个冲上去挥动着木棍往那狗的身上砸去，木棍带起一阵呼呼的风声，似乎有些一往无前的味道。那狗的眼睛里疯狂尽敛，显出的平静更让人心惊。只见它将身子向旁边一拧，在棍风里堪堪闪过身去，然后猛地一扑，悍勇地朝吕小坡的大腿咬来。 二娃见势不妙，忙跨前几步，手中的棍子没头没脑地一阵乱砸，有一棍正好砸在那狗伸过的嘴上。“啊呜—”一声，那狗吃疼，复又将身一缩，紧紧贴住土墙，眼睛警惕地看着身前的三个半大孩子，嘴里兀自发出恐吓似的低吼，好像随时要准备发动反击。 大彬看向小坡，见他紧紧盯住那条狗，脚下一点点向前挪着，自己也慌忙咽了口唾沫，紧跟上去，他的额头上冷汗早就冒了出来，顺着额前的乱发流到眼角、唇边，有些疼，有点涩，可他一动也不敢动，任由它流着，似乎生怕自己一眨眼，那狗就会扑过来似的。 人与狗的对峙时间并不长，先是二娃忍耐不住这难熬的沉寂，大吼一声，就冲了过去，仍旧是胡乱地将棍子一通打，也不管它是不是砸在了那狗身上。小坡见状，也顾不得讲究什么战术，看准那狗的身形所在，一下紧接着一下，全往它的身上招呼，棍棍到肉。那狗哪还有刚才的嚣张，哀嚎着，胡乱张着嘴乱咬，样子却更像疯了一样。 等许大彬跟上去时，看到的就是那狗凄惶的、疯癫模样，不知为什么，他的内心深处无来由升腾起一股莫名的害怕，手中的木棍竟似有千斤重，举不起来，也放不下去！似乎是察觉了一丝异样，那狗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拼了命从棍风里抽出身来，向着大彬冲去。近了！近了！那张丑陋的狗脸在大彬眼前正在无限放大！大彬脑子里一片空白，愣愣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彬子，别让它跑喽！”二娃的呼喊似乎一下子惊醒了他，大彬忙握紧木棍，似乎要狠命砸下。那狗还是那样张着嘴，那排牙还是那样闪着光，大彬的腿一下子软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那狗好不容易冲出了包围圈，一溜烟，跑了个无影无踪。小坡和二娃丢掉木棍，搀起地上的大彬，这才发现彼此的脸上泥水混着汗水，都成了大花脸。 微风不知什么时候透过了土墙，吹散了少年的头发，也吹动了他们薄薄的春衫。三个孩子相视一笑，极有默契地搭着肩缓缓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他们的步履略显虚浮，但脸上却闪耀着灿烂的笑容。夕阳的余晖映着他们稚嫩的脸庞，仿佛刻上了青春一样绚烂的色彩！ 第二天放学时间又到了，二娃早早跑到校门口，小心翼翼地拉开一点缝，在许多同学的目光注视下探出头去。等他收回脑袋，胖胖的脸上挤满了得意的笑，随即在大家的惊呼里一把拉开了大门，大踏步走了出去…… 吕小坡仍是那样怪异地蹲坐在水泥乒乓台上，满怀期待地注视着那一大片山楂树。风又起，吹得树叶哗啦啦发出一阵奏鸣，男孩刚毅的脸也变得忽明忽暗起来。 第三天、第四天……那狗再也没有出现过。偶尔有好事者问起，却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院外，那一片山楂树在这大好春光里努力生长着，叶子愈发绿，绿得直逼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