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巢

蓝之音

<p class="ql-block">  住在忻州旧城的时候,每天从北城门楼下出入,偶尔也会去秀容书院散步,去泰山庙饭店喝酒。</p><p class="ql-block"> 好多年了,那夏日人家墙边沙沙的梧桐叶响,冬天深巷里的犬吠声声;黄昏城楼上成群飞舞的燕子,夜晚满街亮起灯光的店铺,以及充斥其间熟悉的人儿、熟悉的气味,早已习惯了,甚而有些厌倦,但等到真的要分别,却又那样的难以割舍。</p><p class="ql-block"> 然而,我不得不离开,离开这浸润着我慵懒、闲散气息的古老街巷。我在心里为离别戚戚,也为旧城的修复暗自欢喜,一时悲喜交加。从接到拆迁的通知开始,搬家、暂住、分房、领钥匙、装修、再搬家、直到最后正式入住……我就在这种悲喜莫名的情绪里,整整惶惶不定了两年。</p> <p class="ql-block">  新家所在的小区叫雁门,靠近慕山路和九原街,远远地离开了旧城。几年前,这里还是一片遍布高粱和玉米的田野,如今却已成为繁华的市井。小区院内全是高层楼房,一共十一幢。我家住在其中一幢的最高层。第一次走进这所高高的房子,我满怀郁闷,脑子里全是关于住在顶层的种种不好。然而走到阳台窗户边,一眼望去,系舟山、独担山、姑姑山、云中山……远方的山脉巍巍罗列,心里就像泛起涟漪一样,油然地喜欢起来。</p><p class="ql-block"> 我心目中的客厅,不需要有电视,靠墙都是书架;我心目中的阳台,一桌一椅晒着太阳,旁边有一盆亭亭的绿植;我心目中的厨房,要有一个大的冰箱,灶台正对着窗外……</p><p class="ql-block"> 所有这些想法,要实现起来都无比困难。对于装修,我一筹莫展。所幸认得一位专业的室内装修设计师,她姓王,说话时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微笑,是好友小朱的妻子。</p><p class="ql-block"> 小王外表温柔娴静,做事儿却非常干脆利落。在她的调度下,装修进展很快。盛夏开始动工,到了入秋,已初具格局。</p><p class="ql-block"> 装修的风格属于新中式,用最简单经济的装修材料,营造出简约明快的格调。灰色的瓷砖地板,灰色的乳胶漆墙面,白色的乳胶漆屋顶,真是再简洁直白不过。</p> <p class="ql-block">  小王的工作完成了,剩下的都是我的了。选好的家具,陆续从网上和店家买回。几件老家具,也托人从旧家搬过来。</p><p class="ql-block"> 此后,搬家的过程零零星星持续了好久,没有找搬家公司,只是我自己,开着小轿车慢慢运输。一天最多两趟,锅碗瓢盆、茶米油盐、衣服被褥,以及书籍和大量的陈设物。</p><p class="ql-block"> 最快乐的,就是打开箱子拆了包装,把东西一件件摆放出来。这种快乐慢慢延续,慢慢扩散,从短暂的逗留延续成更长的消磨,从阳台一角扩散到更多的角落和空间。</p><p class="ql-block"> 邮购的物品还在陆续回来,拼色的落地窗帘、墙上的各种画框、还有小的摆设和绿植,逐渐地添加,让家的氛围变得丰富、鲜活起来。</p><p class="ql-block"> 客厅的书架分别摆在两边,加起来一共十米长,俨然变成了两面宽大的墙,尽可以由着我去陈设。书架上除了书籍,还有青花花瓶、紫砂茶壶、红铜香炉,甚至几十年前的旧收音机,和父亲从部队带回来的铁皮子弹箱。如果只是随意放置,书架很快就会沦为丑陋的杂货架,所以每件东西都不能摆放得太局促,还需要彼此搭配印衬着,才会看起来和谐而有趣。</p> <p class="ql-block">  以前去南山的时候,搬回来一块一尺见方的石头。光滑如鉴的石皮上,一截凸起的海洋生物的化石,像一枚敛着翅膀的蝉,怡然停在那里。我把它放在卧室飘窗的窗台上,充作一个单人的茶台,茶台不大,只宜放一壶一杯。茶台对面,不给他人留座,只邀一盆葱郁的吊兰端坐那厢,陪我一起临窗品茗,看云起东岩、月染西岗。</p> <p class="ql-block">  进门对面的墙上,挂了一个很大的画框,画框里装着一幅吴石仙的烟雨山水。这样,由外面回来,满眼江南烟雨扑面而来,由画入境,心里顷刻变得清爽朗润起来。即使是在北国盛夏,家中也似凉风习习、湿意盎然。</p> <p class="ql-block">  餐桌上陈设了一尊水月观音铜像,双手结拈花印,屈膝静坐在一条徐徐伸张的老龙身上,悠然出尘。观音旁边配以状如翠竹的盆栽,仿佛菩萨正在南海紫竹林自在消磨,消磨那花开花落、云卷云舒。</p><p class="ql-block"> 我醉心于这些琐碎的布置,醉心于把自己的艺术感觉发挥出来,投入到家居摆设上去。我情愿由着自己去玩物丧志,只希望这些物件在未来不明的时光里,愉悦我的灵魂。我矛盾着,企图独享这样的快乐,又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展示出来。</p> <p class="ql-block">  我所收藏的“玩物”,除了买来的艺术品,还有好多是我平常玩户外时,从野外捡回来的:枯木、老桩、奇石、化石,甚至晒干的灵芝、废弃的鸟巢、山羊的头骨什么的,琳琅满目,不一而足。我陆续去爸妈家和临时居所搜罗,从纸箱里、花盆中、床底下找回它们,然后堂而皇之地置于高格。</p><p class="ql-block"> 旧城一别,我和它们又聚在了一起,尽是“故旧老友”,不免执手唏嘘。只除了,一只“小螃蟹”。</p> <p class="ql-block"> “小螃蟹”来自两亿五千万年前的二叠纪,漫长的岁月里,它乖乖地趴在一块拳头大的石灰岩上,变成了坚硬的顽石。还记得那年夏天,系舟山巅,流云拂袂,青峰四立,我在茫茫荒石里发现它,惊喜得大声呼喊起来。以后,我把它带回家,时时把玩,爱不释手。有时候去户外喝茶爬山,我也把它带在身边,让它和我一起畅游山水。</p><p class="ql-block"> 搬离旧城的时候,着实忙乱了一段时间。等到闲下来,才发现“小螃蟹”不见了。我心中着急,暗暗留意,却一直没有找到。本来想,在雁门安置好以后,一定会在一个不经意的地方找到它吧。但等到最后,新家、旧家、父母家自不必说,连常去喝茶的河习头小树林、曾经露营的黑水圪坨都去过了,所有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一遍,却依旧杳无踪迹。</p><p class="ql-block"> 搬了家,享受新家的闲适之余,常常忍不住叹息,为“小螃蟹”这般自由不羁的性情而叹息,为自己心有挂碍而叹息,也为人世间聚散无常而叹息。叹息得多了,就好像这次乔迁真的并不完美似的。</p><p class="ql-block"> 前几天,整理工具箱的时候,从头灯的包装盒里偶尔找到了“小螃蟹”。我毫无预感,猝不及防,被巨大的惊喜瞬间冲昏了头脑。我把这消息告诉父母,发在微信群里;我将它安放在小博古架的正中央,让周遭精致的艺术品做它的陪衬;我兴致勃勃地喝起了酒,又在酒后与它执手同眠……</p><p class="ql-block"> “小螃蟹”的回归,为入住新家画上了圆满的句号。就像消除了执念一样,我的心也随之安定下来。</p> <p class="ql-block">  尘世悠悠,众生皆过客;万物琳琅,任谁能得舍。我知道,人生就是一场修行,终于无物无我。但我理解那些热衷家装的行为,就像理解修筑庙宇圣堂。有时候,精心打造一个巢,不为贪心占有,只为制造情境,让自己安然,生出清净心。现在的家,独有一股清静气息,适宜浮世偷闲。</p><p class="ql-block"> 午后,我沏了茶来,一杯自己喝,一杯给“小螃蟹”温养。整理一会儿书架,打理一会儿花木,任阳光西斜,楼下渐渐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p><p class="ql-block"> 不知何时,已近黄昏,远山吹来的风,悄悄地,掠过城市的上空,摇曳窗前枇杷树的枝叶,拂乱案头袅袅禅香。我轻声叹息,再过一会儿,月亮该上来了吧?于万家灯火之上,我与高楼皆近月,那份岑寂逍遥,又当说与谁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