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之《人生海海》

谢玉盛

《人生海海》是中国谍战题材作家麦家的长篇小说。麦家创作的《暗算》《解密》等作品，都被改编成电影和电视剧。这部《人生海海》，却是在他“沉寂”八年之后推出的一部非谍战题材小说。作品一经问世，便好评如潮。

《人生海海》写了一个传奇人物，大名几乎无人知晓，只知道他的两个绰号。好听的：上校（还是国民党的上校），难听的：太监（传说他裤裆里的那个东西没了）。当然江湖上还有他的其他传说：国民党卧底、神医圣手、汉奸、英雄、特务、真男人、反革命分子……这些称呼让人对他的认知如雾里看花。

但是围绕上校出现的人物，全是“我”熟悉的：爷爷、父亲、表哥、老保长、小瞎子……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专属的故事，而这些故事又都与上校有关。“我”只是以孩子、旁观者的身份听说和见证了上校的经历。

上校与我父亲年龄相仿，17岁那年国民党部队招兵，参军。由于聪明能干作战勇敢，被一路提拔。一次伏击鬼子的战斗中，裤档里的那家伙负伤，在医院躺了几个月，竟然偷偷学会了开刀，后来成了一名出色的外科医生。一次他开刀救了一位女军官的命，被军统相中派往上海除奸杀鬼，他打入一家以妓院作掩护的特务据点。

这里得交待一下。上校受伤的部位是男人的生殖器龟头。手术后的龟头如同核桃一般，深得女人喜爱。（再交待一下，麦加对此情节表示遗憾。他说，这有点冒犯读者，但我相信读者会原谅我这个冒犯。因为冒犯的本意不是出于恶意，而是怜悯。这是一种生命的难堪。）

正是“核桃”这东西害了上校。在上海，他被知名日本女特务川岛芳子相中，且强行在他小腹上纹字，刺上女特务的大名，箭头下面还有一行字：此屌只归日本国。

上面的这些情节，麦家自然不会平铺直叙如实相告，而是以他写谍战的特有手法，设置“包袱”。呼之欲出，峰回路转，奇峰突起，欲言又止，直到小说的最后才抖出谜底。把人读得不眠不休。

不幸的是，上校在获取情报的时候，被手下人出卖，关进北平汪伪监狱。日本投降后，因失去组织联系，视作汉奸又被关进国民党监狱。营救出狱后再入国军部队，之后部队起义，参加抗美援朝。

在朝鲜战场，他出生入死，救人无数，多次立功，并获英模称号。风光无限的他却极度自卑。小腹上的字是他的心病，他曾试图剜去，却未成功。他以拒绝爱情来守护秘密，决心让这些耻辱的文字永远藏于裤头，不见天日。然而他奇怪的举动遭人误解并被人陷害。回国后不久，被解除军职，遣返老家。全部荣誉一夜归零。

上校是一个孝子。父亲死于日本人的毒气弹，他侍奉老母，此外还养了两只猫。亲情与爱是他唯一的寄托。

村里人都叫他上校，也有人背后称他太监。他无所谓，永远抬头挺胸，大步行走，军人本色不改。他的心里，始终匡护着男人身上那个最不可描述的地方。时间到了文G，一群四处点火的红卫兵准备批斗他，吓得他带着老母连夜逃往山那边的寺庙剃发隐藏。

但流言蜚语渐起，说上校小腹上刺的字是“鸡奸犯”，村里的鸡奸同伙就是“我”的父亲。爷爷为了替父亲洗冤，也为了保全自己面子，竟然出卖了上校的藏身地点。上校被抓回。批斗会上，制造流言的红卫兵头目小瞎子等人，动手要当众扒下上校的裤子。危急中，上校突然窜下舞台，在人群中狂奔。上校疯了。

爷爷出卖了上校，后面的情况是这样的：我们全家遭到全村人的唾骂，我上学路上被人暗算；父亲在祠堂前长跪不起，请求村人原谅，不被接受；大哥远走他乡，做了人家倒插门女婿；爷爷在万般羞愧中上吊自杀；我被父亲托人塞进一艘远洋货轮，远走他乡，偷度西班牙；母亲在郁闷中病亡；父亲一人留守旧屋度日。

作者为什么用八年时间写这样一部长篇呢？说来话长。

麦家1964年出生于浙江富阳，祖父是基督徒，外祖父成分地主，父亲“右派”。这样的家庭在那个年代注定属于贱民。麦家在社会的歧视中长大。12岁那年，三个同学骂他是“狗崽子”，骂他父亲是“反革M”。为了捍卫尊严，麦家以一对三，被对方打得鼻青脸肿。他不服气，准备决一死战。父亲知道后，当着同学父母的面，狠狠煽了他两个耳光。血流满面。麦家从此变得孤独自卑。大学毕业后远离故乡，远离自己的父亲长达二十年之久。

直到有了自己的孩子，直到自己的孩子叛逆父辈，麦家才懂得父亲的心。他决定与故乡和解，与父亲和解。但是，彼时他的父亲已患上老年痴呆症，认不识他了。

麦家决定写一本书，献给自己的父亲。《人生海海》里的上校，就有他父亲的影子。麦家说，我特别希望他（上校）就是我的父亲。我觉得这是一个伟岸的人，顽强又悲悯，天才又日常。

在《人生海海》中，上校是一个伟男子，一名真士。凭一把手术刀，风光无限。他被赞誉，被追捧，被赋予权力和财富，人间之乐，凭其智皆可取，可读者感受不到他的欲望。他忠诚于国家，对生命有慈悲心，宁愿自己受辱也不背叛对国对人的忠诚（莫言语)。这种于残酷的时代不妥协不苟合的人生态度，让人肃然起敬。

当然，上校身上也有缺点，或者说“罪”，但这不是他的错。他被伤害被玷污，是一个时代留下的痛苦痕迹。人们可以笑话他羞辱他，甚至关押他打骂他，却不能摧毁他的一颗君子之心。所以麦家说：你说那是消磨、笑柄、罪过，可那是我的英雄主义。

小说的结局颇有中国传统小说的大团圆风格。在朝鲜战场大胆追求过上校的女护士，最终明白当年她的误解是造成上校今日下场的原因之一。她认为是自己害了上校，决心赎罪。终生未嫁的她辗转找到上校，与精神失常的“恋人”领了结婚证，并将他带回上海郊区农村疗养。在她的护理下，上校的疾病得到治疗和控制。他的智商已经如同孩子，天真无邪，纯朴腼腆。上校活到96岁去世，而她，利用自已懂得的麻醉医学知识，亦在同一天随夫而去。“我”在西班牙混得不错，开了三家公司，经常回国，和他们已成“一家人”，料理了他们的后事。

人生海海，人生海海，读罢作品掩卷沉思，觉得这部小说的名字起得真好。人生海海是闽南方言，在书中出现多次，读者猜想其中的含意：人生比大海还要大海，苦海无边？潮落之后还有潮起，对生活永远不要失去信心？理论上说，生活要相信后者，但前者何尝不是组成部分？是的，人生海海……

谢谢亲们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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