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的麦子

<p class="ql-block">六月的山乡,依然有如火的骄阳,依然有农人在田野里奔忙,依然有布谷鸟儿声声唱。而在陕北黄土高原的山山峁峁上,却很少能见到那金色的麦浪……</p><p class="ql-block">记得小时候,一入夏,我和村里的一群小孩,就喜欢跑去山梁上去看麦田,看那一峁一峁的麦子,一天一天的由绿变黄,有风吹过时,麦田就像汹涌澎湃的波浪一样,一波连着一波地向前推,那时候山里的孩子没有见过海浪,但眼前这碧波荡漾的样子,应该就像海浪一样。印象中,那时的麦子就是山上最美的景色。</p> <p class="ql-block">时光追溯到农业社大集体那个年代。</p><p class="ql-block">每年七、八月份的黄土高原上,农民们肩扛犁耙,手扶桨辕,赶着耕牛开始翻麦地,那高亢宏厚的拦羊嗓子回牛声,响彻了山山洼洼。九月底开始播种冬小麦,那时麦田里所施的都是牲畜粪和农家肥,大人们把饲养场里的羊粪、牛粪,赶着毛驴往麦地里驮粪、送粪、散粪,翻熟的麦田里散落着一堆一堆的粪场,小孩子们跟在后面手拿一个柴梢棍子赶毛驴。印象中最有趣的,是看到粪扒牛(屎壳郎)抱着那些粪土,拱来拱去滚成了一个个圆球,像搬运粮食一样,满地泡蛋蛋。</p><p class="ql-block">播种时三人协同合作,配合默契,前面的人开犁豁沟,中间的一步一瞧一撮点籽下种,后面的身背拿粪兜,一把一把的抓粪。默默地将千言万语凝聚于籽粒,掩埋于黄土中,让等待在记忆里扎根、发芽、生长……</p> <p class="ql-block">民以食为天。在那个靠天吃饭的年代,人们对土地的敬重和对粮食的渴望是非常虔诚的。十月底当青青麦苗满山岗时,人们就好像看到了来年丰收的希望。</p><p class="ql-block">经过一个冬天的蛰伏,返青的麦苗,是黄土高原上最亮眼的春色。一簇簇的青青麦苗,手牵着手,根连着根,像是一个家族里的兄弟姐妹一样,相互扶持,抱团取暖,共同抵御严寒风雨。小满之后,田野里的那些年轻麦子,又像是青春期的毛头小子一样蓬勃向上,进入疯长期,拔节、抽穗、扬花、灌浆,远远望去,那柔韧纤细的枝叶,在风的助力下,时起时伏,犹如碧波万顷;又如一块巨大的绿色地毯,在阳光下泛出莹莹的绿光,轻盈舒展地舞动,那动态的波纹被风推送的很远很远……</p> <p class="ql-block">进入芒种,麦子已经进入成熟期,正午的阳光温柔地扶摸着大片大片的麦田,如同扶摸着一个繁荣的时代。金色的麦浪昭示着丰收在望,“选割选黄”鸟儿在田间地头声声催唱,麦黄雀儿在尖尖的麦芒上肆意地聒噪。抢割抢收,刻不容缓,人们开始磨镰清场,准备奔赴一场盛大的收获。</p> <p class="ql-block">清晨天刚蒙蒙亮,全村的青壮年劳动力便起身进发麦田,开镰收割。剩下的老弱妇孺在家做饭熬汤,我们这些小孩子手提筐蓝,跟随担着送饭罐子的妇女们来到田间,在大人们收割后的麦茬地上捡拾遗落的麦穗。“拾麦穗的小姑娘,赤脚走在田埂上,头上插朵小野花,手里挽着小竹筐,山歌儿悠悠唱。”那时候的我们根本不怕太阳晒,分享着大人们收获的喜悦,唱着歌儿捡麦穗,嘻嘻哈哈满地跑,好开心哦!</p><p class="ql-block">火辣辣的太阳当空照,只见割麦的人一个个黝黑的脸庞上,挥汗如雨,被曝晒过的肩膀上,起泡脱皮,褂子上的汗渍,勾勒出了地图一样彩绘,但是他们一个个干劲十足,只听得镰刀嚯嚯,你追我赶跟竞赛似的。他们分工明确,割的割,捆的捆,割倒的麦子被拢成一摞一摞,用草绳绑成一捆一捆散落在田间。记得那时候七八岁的我,非要跟父亲学割麦,父亲为我准备了一把轻便一点的镰刀,他让我学着他的样子,一把一把地割,割完两把手心里已经抓不住了,但不能这样就放下,而是抽出一匹挽在大拇指上缠绕一下,拽在后面继续割,直到割了满满一大把了才去放下,还要尽可能地码放整齐。父亲说这样割出的麦子,不会放的满地都是,而且捆的时候草绳要绑在挽的那个结上,这样扁担扎进去担的时候就不会散落。劳动人民的生活生产过程中,处处充满智慧,跟着父亲学割麦,这是我人生的一堂重要的劳动课。</p> <p class="ql-block">每个人的童年都是多彩的。麦田对于我们这些小孩子来说,同样也是一个赛场,看谁的麦穗捡的多。麦地里白色的呱呱牛壳,刚刚蜕壳的蝉衣,开着紫色小花的泽蒙花、小蒜花,还有那红艳艳的山丹丹花,都是我们追逐的对象。地畔格楞上黄橙橙的羊粪珠珠小杏儿,满仁的青木瓜,都是我们争抢的所爱。</p><p class="ql-block">到了晌午收工时,青壮年男人们用一根长长的两头尖的扁担,扎起两捆麦子,赤膊的肩头搭着被汗水湿透了的汗巾,担起扁担,走路带风,扁担被扇的软晃软晃的,他们却好像跟玩似的,有说有笑地唱着山歌往回走,体弱的老人和妇女们用绳圈背着一捆,艳阳当空,一个个热得脸涨的通红,汗流浃背,绳子在肩膀上勒出了血红的印痕,也不能放下了歇息,那时候的麦子可是唯一的细粮,显得尤为珍贵,担心一放下就会损失很多麦粒,因此再苦再累都要坚持回到麦场上。通往麦田的路一般都是只能行走一人的羊肠小道,所以收工回家时,一摆溜十几个人走在田间的小路上,那真是一道靓眼的风景。我们这些孩子同样也提着装满麦穗的篮子,高高兴兴地跟在大人们后面,满载而归。</p><p class="ql-block">麦收是一件劳动强度极高的活计,回到家的女人们深知割麦的辛苦,赶紧准备炒鸡蛋、烙烙饼、揪面片、压饸饹,忙的不亦乐乎。又或者来一碗酸辣爽口的荞麦凉粉,全家人其乐融融,在享受美食的同时享受着丰收的喜悦。</p> <p class="ql-block">收割回来的麦子,要么一捆一捆地麦穗朝里堆放起来,一垛一垛的麦子,堆得跟小山一样;要么趁天气好赶紧晾晒在打麦场上,打麦是夏季抢收的最后一个重要环节,大人们忙着套上老牛用碌碡碾大场,有的用叉子挑,有的用木掀扬,有的把扇车打的咣咣响。紧锣密鼓中起场、扬场,趁有风来时用木掀把压轧下来的麦粒迎风抛向空中,借着风力吹去麦壳和杂物。把没有麦粒的秸秆用叉子和耙子挑起来起场,在场边上堆出一个既稳定又漂亮的蘑菇型麦秸垛,麦子入囤前还得在太阳底下摊开晾晒。记得每年夏收完成后,大人们会驴拉马驮浩浩荡荡地去公社送公粮,最后才会分给各家各户,颗粒归仓。</p><p class="ql-block">对于那时候的农村人来说,小麦是五谷杂粮中唯一的一种细粮,因此,在人们心中,它更是精贵,舍不得有半点糟蹋。虽然一年到头精耕细作,但还是广种薄收,产量很低,根本不够一家人一年食用,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人们,只要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才能吃上一顿细粮,这已经是辛苦了一年的庄稼人最大的愿望。</p><p class="ql-block">“六月六,新麦子馍馍熬羊肉。”这是夏收之后,犒劳人们最好的美食,那浓浓的麦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p><p class="ql-block">记忆中的打麦场,是大人的忙碌场,也是孩子的欢乐场。那麦秸垛就是我们的游乐场所,在滑滑的软软的麦秸上溜马马、藏猫猫,从不怕被磕着碰着,一玩就能玩一天。有时候还会在麦秸垛下捡到几枚热乎乎的鸡蛋,那都是意外之喜。</p><p class="ql-block">曾经的麦秸垛,煞是好看,那真是乡村里的一道风景。</p> <p class="ql-block">黄土高原上的麦田大部分在山梁原峁上,当时为了种麦毁林开荒,植被遭破坏,水土流失严重,年年夏季洪水大的真吓人。有时候麦子还没收割回来,就遭受暴风雨袭击,一年的辛苦化为泡影,农民心里的苦水变成了浑黄的山水,既苦涩又无奈。</p><p class="ql-block">时过境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陕北的农村没有了麦田,农民不再种麦子。</p><p class="ql-block">随着退耕还林的政策如春风般吹过黄土高原,十几年的时间,山青水绿鸟归林,森林覆盖面积逐年扩展,青山苍翠,绿水长流,水土流失得到了很好的治理,人居环境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人们的生活质量有了很大的提高。现在,粮食生产也进入精耕细作的机械化作业时代。随着国家现代化、信息化、高科技时代的来临,农村也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小麦耕种在这片土地上已成为历史。粮农变果农变菜农,农民不再那么早出晚归的辛苦劳作。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深受过前胸贴后背极度饥饿的人们,特别懂得珍惜粮食。虽然现在不再种麦,但是家家户户天天有面粉吃。可就是不论做成什么样,却再也吃不出小时候的那种麦香味了,思前想后,只能说也许是麦子里没有了自己汗水味道的缘故吧?</p><p class="ql-block">记忆中的麦田、麦浪、收割、打场,这些场景就像一帧帧老照片,只能在内心深处珍藏。每年到了麦收季,就会不由自主的想念,于是,搜翻出来体会、咀嚼、玩味。</p><p class="ql-block">很多事情随着岁月的更迭,已经淡出在人们的生活,就连“反舌鸟”的叫声已再不是“选割选黄”,而是变成了“大嫂放火,大哥干活。”也许若干年后我们的子孙连麦苗和韭菜都会分不清。因此,我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些陈年往事,从记忆深处搜刮出来,在阳光下晾晒、收藏,以防连自己也会遗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