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张博和（八）昨天的轮廓

张爱维

1978年到82年，我和姐姐在西南师范大学读书。去看望爷爷时，由于摔倒伤筋动骨，爷爷已经卧病在床了。爷爷老是记不住我们名字，每次姐姐都要都要重复自己是小胖爱琳，我马上说我就是小胖的二妹，三妹爱文也考入武汉大学了，还告诉他，大伯和二伯的儿子女儿也考上大学啦！爷爷又是呵呵呵开心地笑了。然后说你们要学伦敦发音哦，那是最标准的，你们爸爸最初的英语就是我教的。我当时还觉得爷爷是吹牛呢，后来看到兼善学生的回忆，才知道爷爷的英语还真是棒啊。

爷爷在兼善中学是个“不管部长”，有教师因事缺席，他就是代课教师，关心学生伙食营养，像个厨监；注意校园清洁卫生，像个游动监督岗；……。一个兼善学生回忆，有一次他们英语老师因故缺席，爷爷就去顶替代课。学生们都折服于爷爷的英语发音，就是翻译的时候使用的文言文，让学生们瞪大了眼，这给学生们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爷爷心系兼善中学，对北碚建设一往情深，一遍又一遍问我们兼善中学怎么样了？然后又断断续续给我们讲述他们当年为建设北碚所做的事，行道上的法国梧桐、兼善农场的西瓜、盘桃等等。

爷爷也经常问去看望他的学生：

“北碚人民对我是怎样的看法？”

“很多人都关心你，问候你，说你是大大的好人！”

学生的回答让爷爷舒心地笑了。

我却忽然觉得似乎发现爷爷的“软肋”了，病榻上的他，生命都在残喘了，还那么在乎自己的形象啊。为了这，爷爷把自己的后半生，把全部的理想、寄托和心血，都放在了兼善中学、他的学生以及北碚的建设之中。北碚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条条街道，都留有爷爷的印迹，但爷爷却什么都没给自己留下。

哦不，爷爷很富足：他拥有丰富的精神世界，众多的“桃李”，他的好友亲朋同事，受他严格教育和影响的儿孙们……。

在临街破旧的楼房里，瘦骨嶙峋的爷爷躺在陋居的床上，眼望着窗外。秋天法国梧桐树叶虽然带走了昨天的轮廓，但从爷爷眼睛里的那一丝光亮，分明可以看到，他的心、他的思绪还在兼善中学兼善农场那曾经的“战役”里，还可以看到当年那个为兼善中学忘我工作忘情投入的身影。

我又想起三哥爱理的回忆：天很晚了，爷爷还没回家，好想听爷爷讲故事啊，去接爷爷吧。可走近办公室，看见亮着的灯，又不敢进去打搅爷爷的工作，就在外面坐着等。灯光斜撒在三哥的头上，等啊等啊，也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当爷爷牵着他的小手回家时，他是多么的快活啊。

爷爷书房里有一盆珊瑚，它晶莹剔透，它坚硬又洁白如玉。

爷爷告诉大哥爱平，它来自大海。爷爷只要有时间，就把它洗得干干净净。爷爷那么喜欢它，一定是因为它象征着大自然的永恒和伟大，神奇和纯真，它代表着纯洁与执着，朴实与坚定。回顾爷爷的一生，就能体会到爷爷的品格与为人，爷爷毕生的追求。

幸得有郑奶奶对病中爷爷的悉心照料，这期间，周明朴叔叔也想法在重大找到车，终于让爷爷又看了一次他牵肠挂肚魂牵梦绕的兼善中学、北碚人民会堂、体育场、红楼、街心花园。后来大哥二哥也想法让爷爷乘车把北碚每个地方的空气再次呼吸了一遍。虽一直卧床，已经高龄的爷爷硬是又挺过5年，于1983年10月31日终因年老体衰辞世，高寿善终，享年九十三岁。

“你们爷爷一生是幸福的。”

周明朴叔叔不止一次对我们姐妹仨说，我们仔细地品味着这句话。

爷爷一生追求理想，“不说一句虚话，不做一件假事”（注11），脚踏实地，艰苦奋斗，以“服务社会，造福人群”为乐，毕生以教育为重心兼及其他，硕果累累。但爷爷却从不自持有功，从未在任何时候任何人面前有一丝的炫耀。奋斗几十年，仍然两袖清风，正应了爷爷经常说的那句话：“为而不有”。他是真正的淡泊名利，对权势也毫无欲念。他“但求做事，不求做官”，坦荡为人，认真做事。因此，爷爷心中清澈，没有怨恨，一生都活得阳光快乐。他经历了那么多次政治“运动”，被迫搬了四次家，一次不如一次，从最开始区委大院的洋房，到最后人民路上逼窄狭小的陋居 。在我们看来委屈太大了，爷爷却泰然处之，毫无怨气。

“有住的地方就好啊！”

爷爷呵呵地笑着说。

洪嬢说，你们爷爷站得很高，看得深远，超越了世俗的束缚。

是的，爷爷真正践行了“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人生准则。能作为时，他努力作为；受限制时，他自我完善，但却绝不为他人意志所左右，不被“形势所迫”去证明莫须有的东西，尽力保护他的学生。即使身处泥潭，偏居陋室，工资被降到最低点，他始终保持了自己的人格尊严和乐观精神。

张博和精神不仅教诲了他的子孙，还影响了他众多的“桃李”。时间会流逝，年华要消失，但记忆永存，精神永在。

爷爷，您一定还在天上看着自己亲爱的祖国，为她操心、为她加油。为了她，愿意再来一次呕心沥血，再来一次“兼善天下”的奋斗！

（全文完）

注释：

11、张博和作词储师竹谱曲的兼善中学校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