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关中往事之(二)

鱼之乐

<p class="ql-block"> 童年的冬天</p> <p class="ql-block">  关中平原有句谚语“十月一,穿齐备”,意思是从农历的十月一日起就要穿上冬装,开始那寒冷而漫长的冬天。对于孩童来说,那种冷是要加倍的。</p><p class="ql-block"> 清晨,天空还一片漆黑,就要从热被窝里钻出来穿上冰冷的衣服。屋外的星星闪着寒光,干枯的树枝在寒风中呼呼作响,灰黄的屋舍沉默中透着倔强,大有“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潇洒。水缸里结了厚厚一层冰,用菜刀敲出一个窟窿,舀出水和暖水瓶里的热水兑在一起洗脸,不一会儿晾在铁丝上的毛巾就可以立起来了。尽管穿着棉衣棉裤,但手脚依旧被冻得像胡萝卜一样,中午气温升高,又疼又痒,忍不住用手去抓,甚至不知不觉用笔在手背上划来划去地抓挠。有的小孩手脸和耳朵生了冻疮而溃烂,那溃烂的小耳垂似乎在一点点熔化掉。</p><p class="ql-block"> 早起的人们有的已经在井边打水,水桶中冒着热气,扁担有节奏的在肩上一颤一颤,洒水的路面很快就冰冻了。要是遇到下雪,街道中间行人踏出的路就变得又硬又滑,挑水的人就像踩着钢丝绳一样小心,但偶尔还是有人滑倒,水桶和人一起摔倒,水淌了一地,那块路一会儿就会结成冰溜子。 简陋的教室门,口无遮拦,空洞无物,窗子上钉的塑料布露着几个口子。取暖设施是没有的。孩子们就这样开始了一天的学校生活。</p><p class="ql-block"> 有的同学会戴着两边有护耳护脸的棉帽子,上课时就向上挽起来,但大家基本都没有手套,就把两只手相对伸进袖子里抱在胸前听课,写字时,小手冷得不停用嘴吸溜吸溜地哈气取暖,但小手仍然被冻裂,有的手背被冻得像块小面包鼓起。随着低沉的下课铃声响起,男同学就你拥我挤地靠着土墙站一排,憋着劲喊着由两边向中间挤去,全然不顾黑棉袄已经蹭满了黄土,有的地方被蹭破,棉花就破土而出了,大家就这样互相挤着取暖。或者分两组玩斗鸡,只见大家一腿站立,一腿向前盘起,手抓住这只脚腕,单足蹦着向对方撞起,被撞倒的就阵亡出局。女同学课间大都踢沙包或者跳绳。大约九点半到十点钟大家熙熙攘攘,你推我搡地涌出校门回家吃饭。</p><p class="ql-block"> 那时很多人家把玉米编成长串挂在屋外的树杈上通风晾晒,就看见胆子大的小孩趁着天还不亮爬树去偷一两穗玉米棒藏在隐蔽的麦草堆里,放学时悄悄地取出来换米花糖吃。胆小的孩子眼巴巴的看着别人昂头吃着零食,一会儿颠着跟在后面跑,一会儿跑到前面倒着边走边看,以各种讨好的话希望得到一块糖。眼看着别人快要吃完了,突然就大声喊,“***早上偷了***家的玉米换糖吃了”,然后你追我赶地打起来……。</p><p class="ql-block"> 卖豆腐的推着木板车,拖着长长的声音在叫卖“卖豆腐来~”,大多时候这生意都是物物交换,用一斤黄豆换一斤豆腐。有人端着一碗黄豆来换豆腐,卖豆腐的小心翼翼地从干草堆里揭开装豆腐的木盒子,掀开那层白布,微微的热气就冒出来,用小刀快速地划出一块豆腐,然后利索地盖好木盒子,一上称,豆腐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偶尔称平了一点,他就快速的斜削一小块加上去。完了搓搓手说真冷啊。不一会儿切豆腐的小刀子和称盘就冻一起了。</p><p class="ql-block"> 低洼的路面结了混黄的冰溜,上面冻住了小孩扔的冰块,木棍或者糖纸,偶有老牛气喘吁吁地呼出热气拉着粪车从上面碾过,有的地方就咔嚓一声裂开了白色的冰渣,赶车的手里绕着鞭子虚张声势地赶着牛车,把鞭子响亮地抽在地上。</p><p class="ql-block"> 一只羽毛稀疏的母鸡在柴草堆里徒劳地刨着,除了柴渣和细土,一个谷粒和虫子都没有,最后无力地抖动几下翅膀缩进柴草堆里,眼神尽是无辜和委屈。门口间或有人端着一海碗黄黄的玉米粥,里面泡着馒头或烙馍块,上面盖着酸黄菜,一边吃,一边把皴裂的手掌放到碗边取暖,旁边干瘦的黑狗在主人身旁绕来绕去,希望得到一块馒头。主人不耐烦时就是一脚,黑狗只有嗷嗷地叫着倒地翻滚跑开,也许等待它的只有洗锅水里的剩饭残渣。</p><p class="ql-block"> 我一到家先往厨房跑,不是饿了,是为了去灶堂口烤火暖手烤脚,通常母亲会在灶堂给我烤一个馒头。我会用火棍拨出馒头,吹去上面的草木灰,外皮脆黄,里面软热,就着咸菜或者酸菜就坐在灶堂吃起来了,再来一碗黄黄的玉米粥,或者红豆玉米粥。有时母亲会从菜窖里取出几个小红薯或土豆在热的草木灰里煨着,等吃完饭,取出来,揭掉皮,诱人的烤薯散发出浓郁的香味,我经常吃得额头冒出一层薄汗,手上脸上经常被草木灰抹得黑乎乎,早饭就这样结束了。</p><p class="ql-block"> 吃完早饭,孩子们就三五成群的去学校。如果那几天下过雪,中午这个时间雪就开始融化,冰冻的路面就变得泥泞不堪,走路就要小心地挑着路面走。不小心,棉鞋和裤脚沾满泥巴,棉鞋渗湿后脚丫更是冰冷难忍。有时不小心还会滑倒。虽然温度升高了一些,但这时体感更冷,我们从生活中很早就体会了“下雪不冷化雪冷”的物理现象。到了学校,教室屋檐也在滴水,树杈上的积雪消融后也在顺着树干的纹理往下流,突然啪的一声掉下一块积雪,下面积满了冰水混合物。坐在教室里,外面到处是水滴打在地上的嘀嗒声。如果阳光变弱,气温下降,屋檐下就结满了冰锥,就像晶莹的钟乳石一样悬挂在屋檐,树干上也结了冰。三节课后,大概两点放学回家,三点吃午饭。</p><p class="ql-block"> 午饭后去学校主要是自习做作业,然后是晚读,放学时天几乎擦黑了。这时各家烧炕时淡淡的青烟中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广播里有时通知取信取电报或者汇款单(小时候一直渴望哪天能有远方的亲戚给我发一封信或者一个电报,听广播里喊,***取信来,………***取电报来,可那种场景始终没发生,多遗憾啊!哈哈)</p><p class="ql-block"> 记忆中冬天的夜晚要么是整夜的哨子风刮着,要么就是雪花安静的下着。有时睡觉前还是干冷的夜空,第二天早晨推开门,一个银白色的世界突然映入眼帘。通常晚上,一家人在昏暗的灯泡下坐在火炉旁围成一圈剥玉米粒,火炉上坐一壶水,或者烤几个黄灿灿的馒头,夹着酱辣子吃。有时放几个红薯,盖上铁盆,红薯连烤带捂,很快就散发出浓郁的香味。有时母亲会坐在炕上纳鞋底或者纺线,我就翻看那几本翻烂了的小人书,什么平原枪声,渡江侦察记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有时晚上停电,我们就跑出去和小朋友满街道瞎跑,或者捉迷藏。</p><p class="ql-block"> 也许是天气的原因,有的老人终于熬不过寒冬而去世。要是哪家有老人离世或者去世三周年,他们家门口就搭起祭棚,孝子贤孙们披麻戴孝,进行祭奠仪式。他们边哭嘴里还说着念着,有很多大人就围着看,还在旁边点评哪个哭得真心,哪个干哭没眼泪,哪个孝顺,哪个不孝等。祭奠完了还有自乐班演唱秦腔或者皮影戏。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最重要的是这天还有露天电影看。无论这家有多穷,电影是一定要请的。这时大人小孩都忘记了寒冷,早早的去看电影,不管能不能看懂,一定要去的。镶着绛紫色边的银幕被绑在街道两旁的树上,寒风中一会儿如鼓起来的大肚子,再一下又吸回去像弯背驼腰的侏儒。前面是坐着小板凳的小孩,中间是坐着长条凳的大人,年轻人一般站着,再后面还有站在凳子上的人。放电影的开始打开放映机调试,灯光一会儿打在前排站起来的人后脑勺上,银幕上就有一个脑袋在晃动,这人好奇地回头一看,强烈的灯光刺得这他捂着眼睛打个趔趄赶紧坐下。然后就有好些小孩争抢着把自己的脑袋往银幕上照,熙熙攘攘。后面就有人骂,前面那个猪头闪开,或者有人扔一把瓜子皮过去。人们等得不耐烦了会喊,赶紧开演啊,然后银幕上开始播放什么新闻纪录片,或者农业科教片,我们称之加演。完了正式电影还没开始,人群就开始骚动,有人冲着放电影的叫骂,然后就一个个传话过来说说片子还在邻村,取片子的人还没有回来,只好又放一遍加演片。旁边有时会有卖瓜子卖水果糖的小贩,很多人就边嗑瓜子边一起聊天,有聊今年庄稼的,有年轻的媳妇坐在一起说婆婆怎么不好的,还有讲别人是非的,闹哄哄的。甚至说着说着就听到有人吵了起来,还有大打出手的,这时看热闹的人挤到一起,有劝架的,有借着劝架火上浇油的,似乎这场面已经超过了电影的精彩程度。一会儿广播里传出“大家安静,电影开始了”,银幕上就出现闪着光的天安门,八一制片厂等字样,接着是冲啊,小号嘹亮的声音响起,战士们冲出战壕……一会儿小战士的脸在来回晃动的银幕上变形了,一会儿敌人在鼓起的银幕上突突的扭动,滑稽可笑。有时我们也跑到银幕反面去看,除了字变成了奇怪的样子,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不同。很多时候,我兴冲冲的去看电影,好不容易熬到电影开始,我竟在母亲怀里呼呼大睡。等把我抱回家,在路上我就醒了,一直到家躺在炕上也睡不着,气得母亲说我真贱,以后看电影再也不带我了,但下次同样的剧情照样上演。第二天早晨,放电影的地方到处是瓜子皮和糖纸,运气好还能捡到钱。</p><p class="ql-block"> 寒假是小孩子最盼望的日子。早晨我会赖在热炕上不起,躺在炕上看阳光透过门缝射在墙上,许多浮尘在那光束中来回舞动,屋外的麻雀叽叽喳喳,外面走街串巷的叫卖声夹杂着人们的说话声此起彼伏,偶尔还有一群信鸽的哨声从房顶掠过。躺的无聊了就趴在炕上翻那几本小人书。快吃饭时,母亲会把我的棉衣拿到灶堂烤热让我赶紧穿上。吃完早饭,就找小伙伴玩耍。</p><p class="ql-block"> 我们经常玩打尜(ga),现在的小孩可能都不知道这个游戏了。就是用一段十多厘米的杨树木棒,将两头削尖,尜就做好了,地上画一个圆圈,把尜放到中间,用一块长条木板敲击尜尖,等它弹跳至半空用木板条向远处击打,另一个人用帽子去接住,接住后再扔向那个圆圈,接不住就接着向远处打,有点像打橄榄球。虽然天气寒冷,但我们经常玩得满头大汗,我们经常会把尜打到高高的麦草堆上甚至房顶。记得有一次,我跟堂哥在麦场玩,我一用力把尜打到一个麦草堆上了,我踩着堂哥的肩膀上去找尜,竟然在上面凹陷的地方发现了五个鸡蛋,心里既兴奋又紧张,我小心翼翼的用衣襟兜住鸡蛋从上面缓缓地溜下来,然后去小卖部换了瓜子和糖两个人分着吃了,最后还换了两个作业本。</p><p class="ql-block"> 一到腊月人们就开始赶集准备置办年货了。远处的公路上自行车如流水一样涌向阡东镇,男人们骑着车子,车子前梁上坐着小孩,后坐上坐着妻子,一家都穿着干净整齐的衣服,脸上带着笑容。路上还有抱着一小篮子鸡蛋蹒跚着向前的老太太,赶着牛羊的老头和拉着板车的汉子们,板车上的东西五花八门,有的车上是一麻袋哼哼乱叫的小猪仔在蠕动,有的车上是各种蔬菜,有的是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还有赶着牛车的,上面坐满了一家男女老少。那些如毛细血管一样的小路上也走着许多行人,他们从四面八方汇入集镇。蜿蜒的小路两边是冬小麦,一蓬蓬干枯的蒿草和干瘦的酸枣枝在高低起伏的小土坡上瑟瑟发抖。牵着牛羊去交易的从渠岸上走过,留下深深浅浅的蹄印,羊儿有时咩咩地蹦着去啃旁边的麦苗。前村那高大的炮楼也在行人眼前走着,一会儿又落在了行人身后。</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镇上热闹非凡,主要街道中间摆满了一条长长的卖布的台子,上面摆放着各色布料,摊子一家连着一家,两侧挤满了人,妇女们来回比较,看了这家又去另一家,精挑细选,给一家老小准备布料做过年衣服。只见摊主用木尺快速地量着,抬起手示意自己多让出了一点,用剪刀剪开一个小口,猛地一扯,呲的一声,布就扯断了,扔过去接着量下一个,收钱找零钱由另一个人负责。</p><p class="ql-block"> 沿街北面长长的店铺是镇里的供销社,相当于城里的百货大楼,商品琳琅满目,里面挤满了置办年货的人们,旁边还有国营五金店,副食店。那时私人的店铺很少。供销社外面有卖糕点的,卖年画的和烟花爆竹的摊位,还有租小人书的。沿街南面是派出所和理发店,还有几家饭馆,主要卖羊肉泡馍和饺子以及炒菜,进入的人不算很多。派出所门口那一段集中了许多卖小吃的摊位,摊主大声吆喝着“热汤饸络,豆腐脑,糖糕,麻花,炒凉粉,镜糕,醪糟……”,热气腾腾的小吃被嘈杂的人群包围着,摊位上坐满了吃小吃的人,有的没座位的站着吃,有时拥挤的人群会被蹭到汤汁,因此还会发生口角乃至吵闹。那时也有扒手趁着拥挤的人流会偷几双袜子,一双鞋等等,那多半是女贼,还有的偷钱,一般是男贼,被抓住了会被暴打,偷钱的会被就送到派出所。这时大家都挤着看热闹,摊主是镇里的,有势力,被打者通常低着头,任人打骂,还有被吐口水,扔脏东西的。大家就互相打听她是哪村的,娘家是哪的,被指指点点。街道东面是菜市场,一堆堆蔬菜躺在地上,周围挤满了挑拣的人们,讨价还价声,杆秤和托盘撞击声夹杂在一起,吵吵嚷嚷。街市南面的大坑里是牲口交易处,里面零零散散地竖立着一些拴马桩,那拴马桩是高瘦的四棱柱形状,顶端雕刻着狮子,猴子等动物,栩栩如生,由于长时间的摩擦,拴马桩滑溜溜,亮闪闪的,我们村子里也零星的有一些。听说那些拴马桩很多都是唐代的,还有汉代的,后来被省城的人收买走了。许多交易中的牲畜就被拴在那里,脚下不时就出现动物的粪便。那里有一个规矩,买卖双方都不能口头讨价还价,双方必须把手放到大衣底下,通过手指动作在下面谈价,这个过程叫捏手,不会捏手的要请中间人,成交后要交一点中介费。街市西南面是粮交易处,还有零星的收鸡蛋的,收鸡鸭的,收购的东西会卖到城里去。卖了东西的拿着钱去办年货。</p><p class="ql-block"> 下午天慢慢变冷,赶集的人们也渐渐稀少起来,做生意的也开始收摊,但也有人这时候来赶集,他们通常会在这时买到便宜的东西。还有的人那段时间天天赶集,今天阡东集,明天北屯集,后天又是赵镇集,每次回来买点过年的东西。还有的天天赶集,但不买东西,就是喜欢在那个闹哄哄的氛围里看热闹,一般这样的人要么一辈子光棍,要么就是太穷或者太舍不得花钱,但爱看热闹。</p><p class="ql-block"> 我经常跟大人赶集回来会给奶奶送糖糕去或者镜糕,顺便晚上就住在奶奶那里了。屋外干枯的树枝在呼呼的哨子风中摩擦着外墙,我躺在热炕上听奶奶一次又一次讲她小时候遭年馑的事,**他姑两个孩子养不活,把小的推进河里,小孩又爬上来了,她哭着给孩子衣服里装了几块大石头……,我早已经进入梦乡了。</p><p class="ql-block"> 1980年代初的关中平原,冬天很冷,也很温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