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 张 狂 素

刘在平

喜欢草书,尤其喜欢狂草。常常面对狂草书法咂么不够。写得好的狂草,耐把玩,耐琢磨、耐品味。常常为草书的奇妙感到不可思议:没有人物的形象,却分明有自由潇洒、激情奔放的人格魅力;没有动物的形象,却分明感受到龙飞凤舞、狼突虎奔、蛇行马啸;没有山水景色,却分明看到山高水低、云舒雾卷、气象万千。诗词章句经狂草写出,绽放出又一番诗情画意。草书充满了辩证的美:雄浑与妖娆,粗狂与细腻,张扬与内敛,酣浓与淡雅,流淌与腾跳,扩展与拢合,密致与疏阔,飘逸与粘连,飞扬与低回……欣赏草书,那酣畅淋漓的气势,会像酒精发作,令人沉醉朦胧;有时又像中草药生效,浮想联翩之后,渐入神清气定。 说来奇怪,本人对书法的喜爱,是受了狂草的刺激。自幼生长在河南开封,七朝古都,古韵犹存,常常有书法作品撞入眼帘,然而没有激出痴迷。初一时候,语文老师叫汤有国。他善书法绘画,书法笔名汤龙飞;绘画笔名汤朝阳。这是一位英俊而才华横溢、充满激情的老师。他上课时,经常一转身,手上的粉笔就在黑板上铺出一幅幅行草,在我当时看来,简直精妙绝伦,对书法的喜爱油然而生。后来到他宿舍,墙上的狂草令我惊呆了,那是一种神游八方、浪迹天涯的感觉。汤老师兴致盎然地谈书法,可惜听不太懂,只依稀记得“颠张狂素”,指的是历史上两位著名的狂草书法大家。<br>中日建交,当时的日本首相田中角荣来华,与毛泽东纵论书法。此后唐怀素贴广为印行,才有机会领略怀素狂草“真迹”。此后,每当在书店、图书馆遇到张旭、怀素书法影印本,总要摇头晃脑欣赏一番,每次看都有一番新的感受刷新以前的印象。后来,经我的一位朋友引见,结识了当代著名书法家武元子先生,观赏他的作品、看他挥毫、听他的宏论,更经他对我一番热心的指导和点拨,对书法意蕴有了拨云驱雾般的理解。同时,也让我自知自己实在业余得离谱,也业余得可爱。此后更痴迷于狂草练习,不过越练越业余,以至于对自己的业余敝帚自珍。 但心中的狂草情结却盘结得愈加深厚,成《狂草》一诗,其中云:<br><br> 墨香 酒香 串通了涌出来 半空里便出狂草<br>将正正的帝陵和圆圆的祭坛 都戳了个千疮百孔<br>长发缠绕日月 再倾泻留白 横斜了是云舒 竖歪了是雾卷<br>方巾酣得通透 儒袍醉得痴狂 甲骨文被拆得七零八落<br>典籍上 帖子上 这碑林深处 才有了龙在飞 凤在舞<br><br>清泉迤妮 曲径徘徊 遇上石喊林喧 也要腾出激越<br>墨池悬在头顶 狼耗羊耗或撕下衣角袖口 俯仰时天高地阔<br>撇不是撇 捺不是捺 泼一桶兴致 西洋镜跌破了见识<br>方块字里抻出的飞流直下三千尺 与豪情万丈<br>挟剑气削了雕梁画栋 也是长鞭甩的 缨冠离头而去<br><br>醇香却飘出酿花的潇洒 吹山脊 闯天门 酿出的筝弦<br>流淌暗柳明松 也是疯癫癫 醉醺醺 音律不齐 将古刹的<br>钟和木鱼 敲乱敲碎 朝野绿林宗祠茅庐一台乱戏 红白谱都渗出<br>桃花出门的爽朗 化了玉玺 解了金戈 灶王爷钻出来<br>便汇报吉祥 上言好事 钟馗四方大脸 扎着狂草的胡茬<br><br>傲骨沾着冰雪 信马由缰 自然走的是文人驿道<br>给两尺扇面 丈半屏风 递出大漠孤烟 滕王阁的落霞飞远 <br>替大唐拉开幕帘 刘禹锡放鹤 李杜吟着平平仄仄 声声猿啸<br>精美得拿笔当绣花针 缝到宋朝 织得大江乱石穿空 <br>惊涛拍岸 词牌雅赋一走神儿 又是狂草 狂草 大概狂草在书法中是最“自我”的,简直是用自己的心态情感将方块字“再造”一番。韩愈说,张旭善草书,其喜怒、穷窘、忧伤、悲痛、愉快、怨恨、思慕、不平等等,凡内心有所感,必在书法中挥发出来。大诗人杜甫《饮中八仙歌》说:“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原来这张旭常常酩酊大醉时一边狂走呼叫,一边信笔挥洒,甚至甩掉帽子用头写字。拜读范曾先生大作《吟赏风流》,竟意外发现书中插图有“画界奇才”吴友如的一幅“张旭酣墨图”,只见草圣张旭一腿单跪书案之上,腰成弯弓,左手撑案,右手荡纸,头颅倒悬,癫狂之状跃然,正准备倾发蘸墨,以头而书。<br> 试图临张旭的《古诗四帖》时,会觉得那笔法不可思议,横得好硬,竖得好直,太草率、太任性、太妄为。古人说张旭运笔是“锥画沙”,如“万岁枯藤”,但再一端详,觉得好美!这是一种什么境界?“自我”得已经脱离了表现对象,脱离了汉字,甚至脱离了书写。简直是心脏,或整个身心、或处于癫狂状态的神经系统直接借墨而浇灌世界,那宣纸就成了瑰丽之花绽放的田园。 怀素竟然也是凭酒而兴发。他自己作诗曰:“粉壁长廊数十间,兴来小豁胸中气。忽然绝叫两三声,满壁纵横千万字”。不独墙壁,还有地面、器具衣服,简直是兴之所至,见什么往什么上面挥毫。张旭受到诗圣夸奖,怀素则受到诗仙的赞誉。李白诗曰:“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恍恍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如果说,张旭任意刚劲,笔锋像一艘战舰在海上劈波斩浪,直搅得海荡天激,怀素则是银鹰纵情振翅,回旋出曲线旖旎。从前个老师邬彤的竖划如“古钗脚”,到后个老师颜真卿的竖划如“屋漏痕”,再到他自己悟出的“夏云变幻如奇峰异嶂、风吹云”,变化万千之中实现了审美的“天人合一”,即精神世界和自然世界的纠缠互动,融会贯通。<br> 颠张狂素的狂草,对我们理解美的概念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美,是美学概念、哲学概念。但本人固执地认为,美,首先是心理学的概念,否则,对于美的概念的争论越争越搅成一团浆糊。美是人的心理系统各要素、各环节整体和谐、畅通而产生的自由的心理感受和精神状态。在这样的定义中,老子道家思想和西方格式塔心理学所给予的理论支撑是最重要的。恕这里不展开论证。但仅仅这样说是不够的,因为美,还必须有自然的“参与”,即使是创造美、艺术美也一定离不开“道法自然”。因而,美,也一定是主观精神世界与自然世界之间和谐畅通而引起的自由的心理感受和所达到的自由的精神状态。<br> 由“自我”到“忘我”,既是升级,也是回归。癫狂状态时的“物我两忘”,其实是向“无意识”的回归,同时也是向“自然状态”的回归。而作为一种艺术境界,癫狂状态又很接近马斯洛所说的“巅峰体验”状态,是克服、超越种种意识障碍而实现精神自由的一种境界。从心理上来说,是“艺术地书写”由条件反射式千锤百炼达到“动力定型”的炉火纯青,再到超越意识、超越物我关系而与宇宙沟通的精神自由。 张旭是当过维护治安的小官的,一位老人前来索取一份判词,张旭对这种无缘无故的要求当然拒绝了。第二天,那位老人又来,张旭责问他为什么要干扰公务。老人回答:“我本意并不是打官司,而是看你写的字笔法奇妙,所以想拿回去收藏”。原来如此!张旭立即兴趣盎然地问老人是否还有别的收藏,老人便将祖上和自己收藏的珍品拿给他看,张旭如获至宝,请求借阅,得以对前人的墨宝刻苦临摹。怀素写字用的笔聚集成堆,终成“笔冢”。那“笔冢”落成,给后世多少秉笔者竖起一道用心血去“临摹”的丰碑。 如果说所有客观事物之间的联系需要一定有机逻辑,那么,美的联系、美的相通,则不依赖相同的逻辑。宇宙包容了一切,而许多事物之间的关系只是存在的偶然,它们之间“毫无道理”、“毫无依据”地只是存在,或只是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而已。这时,这些事物成为人们主观想象的丰富素材,这样的靠“主观”、“人为”而建立的“联系”,是一种虚拟,简直是牵风马牛而相及,然而却生动有效地建立了一种艺术和审美的联系。艺术和审美,为自由联想提供了宽阔的舞台。张旭可以从偶然看到的街头厮打格斗中发现瞬间的美的结构,可以从公孙大娘优美神奇的舞剑中领略美的气韵,这样的领略,转而让自己的狂草更加出神入化。<div> <br></div> 如果真有“时空隧道”,真想回到大唐。如果历史长河是一首乐曲,大唐无疑是华彩乐章。想象之中,那时的人们,走路都会踩着唐诗的平平仄仄,呼吸都是神韵的吐纳荡漾。就拿唐玄宗时期一次司空见惯的偶然聚会来说,大画家吴道子、以剑法闻名的将军裴旻、大书法家张旭来到一起。裴将军舞剑,吴道子作画,张旭奋笔疾书。笔锋借剑势,墨香催才情,画意助豪韵,“三绝”同时完成,共同营造一道由大唐承载的奇妙景观,也留下一段佳话,千古流传。1. 1. 盛唐三绝,另有版本为:唐文宗御封的李白歌诗、张旭草书、裴旻剑舞。<div>2.本文曾载入拙著《陌上情思》(九州出版社2018年5月版)。</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