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散文:乡 魂

建成

<p class="ql-block">八、九岁,高烧魇着状地胡乱说梦话。窗外下着瓢泼大雨,电闪雷鸣。姥姥刚刚用水湿的凉毛巾敷上我的额头,转眼工夫不见了。</p><p class="ql-block">我爬到木框格子窗前,透过中间一尺宽窄的玻璃望去,只见哗哗的雨中,姥姥蹲在雨中,盛菜用的大号瓷碗扣在水中,用一双筷子一下一下的敲着碗底,听不清她嗫嚅些什么。雨水泼着她的头顶,从她挽着的一把揪下不断线地直淌,整个身子被那件两肘打着补丁的蓝布褂子黏住了。</p><p class="ql-block">我用拳头使劲地砸着窗框,声嘶力竭地喊着:“姥姥!”“姥姥!”她似乎听到了我声音,把倒扣的碗从泥水中抠出,一双缠裹过的小脚泥头古沾,跌跌撞撞地进了屋里。</p><p class="ql-block">进屋用那粗糙的手轻拂我的额头,她一笑,额头嘴角满是一道道一弯弯的皱纹,雨珠便顺着皱纹落下来。她说:“真灵真灵!是刚才天下雨打雷,把俺外孙的魂吓掉到地里去了,俺去把他叫回来了。”</p><p class="ql-block">这是五十年前,在我曾生活过十四年,姥姥家居住的一个叫大房身的小山村里,姥姥和我在一个暴雨的午后一段简短的对话,它永远地镌刻在我的记忆里,给予我一生的力量。姥姥目不识丁,我懵懂的年龄里,给了我她称之为魂的东西,而那魂是从姥姥老屋前的泥土里捡回来,附在我的身上并主宰着我。</p><p class="ql-block">“你想那个人,他就来了。”姥姥说。</p><p class="ql-block">你想那个村庄吗?转过山头,是山陬水湄的居落。山低低矮矮,是夏天了,葳蕤浑圆。水、萋萋蒿草中一溪,清清泠泠。浪迹异乡五十载的我,习惯了周遭的喧嚣,加速度、雾霾,村庄的宁静似乎竟成了异乡。姥姥早已故去,这山窝子里姥姥的几个侄子还居住在这里。“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老屋前的半亩池塘,仿佛是我记忆中的一个句号。</p> <p class="ql-block">从村野里我听到了万物有灵,凡是生命都有灵魂的偈语。</p><p class="ql-block">我又看到了那冢坟茔,是姥姥爹娘,我叫他们老姥姥爷、老姥姥。一坨泥巴,生长着茂密的野草,几根芦苇,稗草、熟草、三棱草,有兰花、百合、蒲公英、薏苡、红蓼,红白粉兰摇曳着缤纷的色彩,是微醺的姿影。我分明嗅到了多年前老姥姥爷入殓时,打开的酒罐,高粱酒浓浓的香味。</p><p class="ql-block">我记事时,老姥姥爷还在世,老姥姥过世了。姥姥说老姥姥爷12岁从“海南家”(这里人称山东为海南家,大概是闯关东渡渤海之意)到了这里,踅摸着这山窝,几年功夫,便盖起了几间泥墙草甍的房子,有了几晌地,日子渐渐殷实起来。我对姥姥爷只记得一件事,老姥姥爷过世,要同他先于过世的老姥姥“拼骨”(合葬之义),当亲戚和乡邻挖开老姥姥的坟茔,发现了一个圆形的泥陶罐子,蜡封的盖子。当把盖子打开,一股浓烈的高粱酒香飘散出来,只一会,整个山窝便被酒香弥漫了。姥姥对我说:“听你老姥姥爷说,这是‘海南家’地说道,知道下葬时要请人抬杠子(抬棺材),这是你老姥姥爷放的酒,一辈子跑山路,只有这一次需麻烦人抬着……”</p><p class="ql-block">这件事,我记了五十多年。</p><p class="ql-block">眼前是摇曳的野草缤纷的野花,有着从从容容的安然,冬天枯萎入泥土,春天,面目如初,返回人间。我在想,一辈子没离开这圪垯的老姥姥爷,也枯萎进泥土,他能如一棵草,在次年复苏,有能力分解重组出一个新人吗?我想起关于灵魂的说法:人死灵魂便脱离了肉体,我蓦地觉得那摇曳的野草野花可是老姥姥爷的灵魂?人死回归万物,它使得这块地的草香和虫鸣,又加深了一寸。</p><p class="ql-block">在故乡,我喜欢到处走走。宁静安详的原野,有着从容缓慢的状态,她可是灵魂的安放之处?耳边有加拿大作家阿特伍德熟悉的声音——</p><p class="ql-block">“一个人灵魂的速度只及得上一个人走路的速度”。灵魂,什么时间与我有了若即若离的感觉?</p> <p class="ql-block">儿时我背着书包还有姥姥装好的饭盒,步行十几里去上学。我总是要路过房前那条小河。河水清清,打着浅浅的漩涡,小河流淌着纯洁的灵魂。柳树放绿了,我会截一节拧个“叫叫”,春天的灵魂便袅袅地飘落进簇簇的柳树丛中。夏天房前的那棵老杨树上有两只喜鹊围着孵出雏鸟的窠巢飞来飞去,叽叽喳喳的啁啾,可是鸟儿灵魂的对话?稻田玉米一片金黄,是秋天殷实的灵魂?</p><p class="ql-block">什么时候灵魂有了不安的躁动,又是什么时候,灵魂仿佛被碎片了呢?是我坐上离开姥姥家的那辆公共汽车,进入了城市的喧嚣?是坐上了那列飞驰的火车,眼前是一闪即逝的光景?是坐上了异国的那艘轮航哧耳的鸣笛?是飞越太平洋上空习机的轰鸣?还是办公桌前一部令人厌烦的信息海洋电脑?还是一部传递着互联网如痴说梦,充满着喧哗和骚动的手机?抑或还有故乡小河里丢弃的塑料药袋?门前那棵老榆树下,近八十岁的舅舅舅母孤寂着这三间老屋?</p><p class="ql-block">清晨走在故乡的土地上,裤脚补露水洇湿。山村,如此的寂静、安详。周遭是熟悉的小河、村落。在我的心里,这一切都是有生命和灵魂的。忙忙碌碌的一生,总是在埋头赶路,退休了,才停下来,等一等自己的心和灵魂。是谁说的“你来自泥土,又必将回归泥土,所以灵魂就选择大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