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两棵树（童话）

一日一议

作者/胡振华



院子里有一棵树，是棵松树。不知道这棵树有多大年纪了，反正好像它一直就矗立在那里。它只是一棵平平常常的树，人们也不大注意它，任由它想怎样长就怎样长。或者因为日晒雨淋的缘故吧，它的树皮上满是皱纹，有些地方还裂了个大口子，甚至有些地方还有几个小洞洞，大概是被不知名的虫子吃出来的。在北风呼啸，大雪纷飞的时候，偶也有文人墨客在它的身边朗诵一两篇诸如“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的诗文，松树听了也就听了，并没有为此沾沾自喜：本性而已，岂有他哉？“他年我若为牡丹，国色天香自风流”，它很得意自己还能做两句诗。

树下自然有许多的花花草草，它们都很喜欢身边的这位大个子，常给大个子唱个歌了，跳个舞了；大个子呢，当然是“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总是绅士般地庇护它们：为它们挡风遮雨，还让清风将自己独有的香味播撒在整个院子里。总之，这是一片祥和温馨的地方，直到有一天……

那一天，仿佛是一夜之间，大个子的身边多了一棵树，嗯，也是松树：笔直的干，确实是笔直，没有一根杂枝乱叶；枝叶茂盛且匀称，像是精心设计出来的；墨绿色的松针，虽然稍微有点怪，但是很神气；树干是那种沉着的赭石色，而且那么平滑，没有杂色没有裂纹，整棵树的状态是青春朝气充满活力，简直可以称得上完美。

不要说那些小花小草了，就是院外的行人，也常常驻足欣赏，不少人还拿出手机拍下这棵新来的松树的英姿，还到处转发。所以，知道这棵树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惊叹于这棵树完美得无可挑剔。

赞美艳羡让这棵树有些飘飘然了，于是它看大个子便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觉得影响了它本身的美感。“嗨，我说老兄，你是不是要注意一下，嗯……”它在斟词酌句，谦虚是美德嘛，不能太不给老大哥面子：“我是说，你要注意修饰一下仪表，否则，我们站在一起，总有那么点儿不般配。”它很想直截了当地让大个子搬到另一个地方，但它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毕竟，它们都是树。“修饰仪表吗？”大个子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得树上的枝叶乱颤，像是在跳一个舞蹈。“我觉得现在这个样子没有什么不好的。我的根在吸收营养，我的针叶在正常地进行光合作用，我呢，每天都在成长，哦，这可不是人们的眼睛能看到的啊！但我知道，我每天都在成长。唔，树皮上的皱纹，很正常啊，你以后也会有的，至于小的疤痕，由它去吧，这不正是一棵树该有的仪表吗？”

许是知道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这棵新来的树（有人称之为佳木，我们也如此称呼它吧）不吭声了。佳木觉得，与其和大个子多费口舌，不如聆听鸟儿的歌唱享受微风的吹拂来得愉悦。咳，管它什么大个子什么仪表呢，人们不是照样喜爱我，说不定，由于大个子的衬托，才更显得出我的挺拔和俊朗呢！这样一想，佳木的一切烦恼都烟消云散了。

两棵树就这样在一起相安无事，共同享受树们的快乐时光。其实真的不必为它们担心，还从没有听说两棵树打架的事呢！

可是，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以后，事情好像发生了很大很大的变化。

那天晚上，狂风大作，小草小花们早已吓得匍匐在地，大个子呢，它也很艰难，它必须调动全身的各个部位竭尽全能地与狂风抗衡。它嘱咐自己的根，一定要坚守阵地，寸步不移；它收拢所有的枝叶团结一心，随着风势及时调整姿态；主干呢，这可是整棵树的主心骨，一定要挺住，不要因为一个不小心的趔趄，导致整棵树的倒伏。后来又是大雨如注，每一根松针都在经受雨水粗暴的洗礼……可这课松树硬是挺了下来。

第二天，雨过天晴，微风轻拂，大个子这才松了口气。虽然损失了不少的枝叶，但作为一棵大树，它依然坚强挺拔。那些针叶，反而显得更翠绿更精神了。直到这会儿。大个子才有工夫关注它身边的朋友来：不是它不关心佳木，是实在顾不上啊！

可是，就在它转过头的那一瞬间，它突然吃惊地说不出话来了。因为那棵树已经不复存在了，和它并肩而立的竟然是一根粗壮的水泥桩子。

佳木树干上那沉着均匀的赭石色被水冲刷得像一张大花脸，枝枝叶叶被风吹落了一地，有些还被风扔到了院墙上，就是大个子的身上，也沾有一些佳木的残枝败叶：哪里还有枝叶，分明是一堆说不上是什么的杂物，死气沉沉的。

“老弟，你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想给我们变戏法？”大个子尽量将话说得轻松一些，因为说实话，它也搞不明白这一切。

“原来……原来……原来我是棵假树？我怎么能是棵假树呢？”佳木啃啃巴巴的话音里带着哭腔。它想不明白，自己这样一棵挺拔伟岸俊朗的树怎么会是一根水泥桩子呢？它先前的骄傲呢？得意呢？自豪呢？它得到的那些夸赞和羡慕呢？它突然想放声大哭。

“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你不是一棵树？”大个子的语气有点儿迟疑，它实在不敢相信，佳木竟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我一开始是知道的，可是，有人一直在和我说：你是一棵树，你是一棵树，你要牢牢记住你是一棵树。他们将我装扮成松树中的佼佼者，他们要让天下人都认为我是一棵树。松树的外形让我骄傲和自豪，慢慢地，我就用松树的眼光去看，用松树的立场去思考了。我收到的夸奖和赞美更让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你看过陈佩斯的小品《警察与小偷》吧，小偷穿上警服都能把自己误认为是警察，何况我只是一根头脑简单的水泥桩子呢？你和这院子里的花草们可曾问过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院子里一时很静，连松针坠落的声音都能听得到。“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事情发生呢？”这问题太复杂了，连大个子也沉默了。

从外边飞来的一只小麻雀打破了这寂静。本来它还想卖卖关子，可眼下这氛围实在不合适，于是它就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了。原来某些人在水泥桩子里隐藏了一个秘密，保密起见，便将这根水泥桩子伪装成一棵树。“你们看”，小麻雀吱吱喳喳地，“那些美丽的枝叶全是是塑料和颜料的功劳。”“哦，怪不得一开始就觉得那些枝叶的色彩有点怪，可是，谁会往这个地方想呢？”大个子喃喃自语道。看着佳木伤心欲绝的样子，大家不知用什么语言去安慰它。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个子不知怎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话：“佳木，你不要这么伤心，你看，虽然你没有了枝叶，但你不还是这么挺拔这么坚实吗？即使你不是一棵树，你还是我的朋友”。大个子的话很真诚。

“可是，你们怎么知道我心里的痛苦呢？你们怎么知道我在狂风暴雨中的挣扎呢？我多想像一棵真正的树那样保护我的枝叶，可是，我完全支配不了它们，因为它们本来就不是属于我的；我也想鼓励我的根用尽所有的力气和能力，用盘根错节固守住每一寸土地，可是，我有根吗？那种孤立无援势单力薄无能为力的绝望感你们是体会不到的。我甚至连人们给我穿的那身衣服都保护不了……”佳木苦笑一下：“人们爱说披着羊皮的狼，我呢，我是什么，我是窃取树的外形的水泥桩子！我曾经多么骄傲我是一棵树，一棵常绿不衰的松树，一棵可以和严寒抗衡的树，一棵在所有的松树中也毫不逊色的树？原来它只是个梦！”水泥桩子佳木仰天长叹。“佳木，佳木，原来是假木啊！”

正在这时，小麻雀向大家报告：有人来了。

果然，一群人拿着颜料，拿着塑料制作的枝叶过来了。他们要将水泥桩子重新装扮成一棵树。大家无言地看着他们拿起了刷子，拿起了电钻：原来的枝叶脱落了，要重新打眼装上。

佳木左躲右闪，它不想再被装扮成一棵树，哪怕只是作一根水泥桩子。本来因为雨水，地上的土层就有些松动，佳木如此一折腾，土层完全失去了粘合力。随着一声“大家快躲开！“佳木轰然倒地，又因为砸在一块石头上，顿时断成了几截。

一株蝴蝶兰说，佳木倒下的一瞬间，她听到佳木说了三个字：好真实。可一朵雏菊非说，她听到的是:解脱了。没有人去判定她们的对错。“草木有本心”，和佳木相处了这么久，它们都为这样的分别感到悲伤。

院外一个小学生正在背屈原的诗：“身既死兮魂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断成几截的水泥桩子（佳木），很快被清理出了院子，被车子拉走了，大概率是扔进了垃圾堆。人们会找个新地点重新造出个新的树来。应该说一定会的，因为那是某些人的需要。

“日落山水静，为君起松声”。院子里静的有点儿让人起怵。花草们突然开始思考起了人生这么深奥的问题。

第二天早上。院子里的一切似乎恢复了原样，和煦的阳光下，树啊花草啊都显得那样生机勃勃，甚至能听到它们努力生长的声音，这似乎是它们对劫后重生的一种积极回应。微风吹拂，大个子轻轻晃了晃自己的枝条，又安抚了自己的根：它怕佳木的倒塌会影响根的情绪。它突然感到自己很幸福，能真实地活着本身不就是一种幸福吗？

看到佳木走后留在地上的那个坑，黑洞洞的，它心里有些失落又有些惆怅。真实原来是这么珍贵的一种存在，有时甚至要为她付出生命的代价。

大个子决心就这样真实而自在地生活下去，并且，还要把佳木的那份真实也活出来。“我能的，一定能”。

2022年5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