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上漾开的圆

窄船人

　　那只蜘蛛抛起一个小弧线，落在稀疏的草地上。忽然，以它为中心，一个水波一样的圆在地上向外漾开。一时愣住，不知这个圆这是什么东西。这是我今天见到的最神奇的事情。

姥姥坐在旁边的木凳上，对着湖水，没注意到我在做什么。她九十岁了，走了二三十步便没有了力气，坐在木凳上休息。

来这里的起因是想为姥姥放一次生。于是跑了好远的路，买了好多泥鳅，拿车载到这里，还让姥姥给泥鳅放了半天《大悲咒》。

几个孩子好奇心重，商量我要一两只玩。我说可以玩一下，但要立刻放水里，不能带回家。于是坏了，泥鳅倒进湖水里后，他们冲过来捞了又捞，吵吵闹闹。

姥姥坐在后面看着这一切，心里一定是不高兴的。我才理解放生是个庄重的仪式，不可以这样嬉闹。这样最起码也恼乱了众生，还有多少功德可言？

盯着水里的泥鳅，发现绝大多数沉在水底一动不动，只有几条有气无力地游一下。心里正在狐疑，一个人自言自语地声音印证了我的猜想：“桶小鱼多，水里缺氧气，好多泥鳅被憋死了。”

我这算是做了个什么事情！忽然心里懊悔到了极点。还不如不做这一件事好些吧？

一厢情愿的好事，没有脑子的好事，我做了太多了。

然后我领姥姥向前走了三五十步，坐这里休息的时候，我看见了那只蜘蛛。

它沿着路边的条石边缘惶急地爬着，试了好几次，想翻过条石，翻到另一边的土地上去，却没有成功。条石这边是光光硬硬的小柏油路，还有几只蚂蚁在它身边穿来跑去，它个头不小，却怕蚂蚁。我看它跑了又跑，试了又试，最终躲在一块条石下喘息。

要是有张硬实的纸就好了，立刻就可以把它托起来，抛过条石，帮它脱离困境。我到处搜寻，只发现兜里一张卡。小了些，也将就用吧。于是站起来去帮它。

没想到它这么敏感，拼命逃，两次没成功。我只好顾不得轻柔，卡托住它之后迅速向前抛，把它抛到土地上。

总算成功了。然后就看到了那一幕。

以它为中心，一个水波一样的圆在地上向外漾开。我缓过神，才看清那是些小小的浅褐色的蜘蛛幼崽，射线一样跑离那只大蜘蛛。跑得还挺快，眨眼隐没在周围，一个都不见了。

看那只大蜘蛛，忽然比原来小了好多，原来它的幼崽都附在它的背上，使得它好像挺大挺强壮，当时没有细看，以为它是长了一身绒毛。它们一定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本能地逃了。

原来它想翻过条石，不是怕那些蚂蚁，是想保护它的幼崽别被蚂蚁捉去。

忽然自责起来：又干了一件蠢事。这些幼崽逃得七零八落，还能找回它母亲身边吗？估计是白搭了。不认路，没有生存经验，早晚成了蚂蚁的食物。

那只大蜘蛛愣了许久，向前蹒跚地走几步，又愣了许久，再蹒跚着走了。

我的心像堵住一样，多么懊悔的一天！这些事我一时竟不知道如何交代、如何排解。

我盯着湖水发呆。姥姥依然沉默地坐着。《大悲咒》的声音依然在一声声响着。

我需要告诉自己多少次：你是个没有智慧的人，所以不要轻率做事。在我失去敬重而做的每一件小事上，也许都埋藏着很大的过失。可是，即使可以警惕以后，以前做过地错事，又该如何救赎？我听着佛唱，一声声像锤子一样敲在心里，纾解着疼痛。

姥姥说起她的事来：“这次来你家，就是最后一次了。以后不来了，没有力气了。过些日子我就去你舅舅家吧。”

我迟疑着劝她：在这里过夏吧，可以到处溜达一下，散散心。

可我无法说服，她面对的是更大的问题。她现在走的每一步都带着她全部生命的分量，她的每一个小选择，都是她庄严的仪式。她时刻抚摸着生命中最后一扇门，准备推开。

生活，我们原以为如此简单的东西。

姥姥缓缓往回去的路走着，好像凝神看着一个郑重的方向。我们都沉默不语。

　　忽然想起，条石这一侧，还有一只小蜘蛛幼崽没有过到对面土地上，在那里蹒跚着寻找什么。那是我抛起大蜘蛛的时候，掉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