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又值仲夏,行走山野,那种擎着梦幻般小伞,状如鸦葱的植物再次映入眼帘,良久的观望中,心便潮湿一片,我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父亲满是希翼的眼神、以及貌似不经意的问询:“平,前面你大爷说山里有一种叫做马奈子的植物对于腿脚肿胀疗效可好了,用它烧水洗,几次就好了,很管用。”</p><p class="ql-block"> “马奈子是什么?”我有些疑惑。</p><p class="ql-block"> “我也不清楚,他们都说那东西神奇,你看我这腿和脚,肿得难受,走路都没法走。”父亲边说边用手捋着自己肿胀不堪的腿。看着父亲痛苦的表情及被抻得近乎镜子面的皮肤,惭愧感油然而生。一直以来都自以为是,认为自己认识很多的山中药材,平日里也少不了在父亲面前显摆,这到了紧要关头,居然还不知道马奈子为何物,更未见其真容。那一刻,马奈子在我心里变得神秘,也令人抓狂。</p> <p class="ql-block"> 连日思虑,逢人便问,大多数人都是略知一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心灰意冷地回家,看到父亲小心翼翼地从身旁拿出卷筒状的报纸,一点一点摊开,一株颜色灰黄近乎被压成标本的植物赫然映入眼帘。“这是什么?”边问我边伸手去碰,父亲一把阻拦,连说,你小心一点,别弄碎了。我站在旁边,左瞅右瞧,也看不出那究竟是什么。父亲说,这就是马奈子,是你舅妈听说我要用,托人捎来了一棵。</p><p class="ql-block"> 新一轮抓狂感再次袭上心头,山里很多本草,貌似都认识,但换了季节,改了衣衫,却又不认得,尤其是那做成标本式样的马奈子,彼时更像一位缄默的世外高人缩身于此,周身透出的孤幽冷意令人退避三舍。“这回能认识了吧? “父亲满眼希翼。“我,这......真是还看不出来。”我嚅嗫道。</p> <p class="ql-block"> 东面安叔来看父亲,父亲又提起了马奈子,豪爽的安叔大嗓门道:“村东做成家园边种了一棵,我经常从那走,早就留意到。”那一刻,父亲暗淡的眼神再次燃起了希翼,“那太好了!知道现在长什么样,我们就不愁找不到。”父亲的声音明显变大了,继而用手继续捋着那肿胀的腿,就像在医院坐在病床上边摩挲着腿边对着家乡的方向叹息:“这辈子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再回家了呢!”</p><p class="ql-block"> 而现在,父亲就坐在家的小院里,院子里成天挤满了来看望的乡亲,父亲强撑着孱弱的病体,坐在院子里听乡亲们讲各种可能会治病的药方,马奈子这个词也就是从那个时候传入了我的耳畔。安叔说,这个东西现在还真不好找,记得以前去镇上赶集,在林村北坡那有一大片,不知道现在有没有。”</p> <p class="ql-block">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听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讲述,我几乎未做停留,直接先去了东面作成爷家,不看则以,一看恍然大悟,这植物长得真像鸦葱啊,只是叶子的形状有些差异,鸦葱的叶子较宽,类似于裙带菜的形状,而马奈子的叶略细,尖长,呈线性,且植株高大,上面结满了恍似蒲公英的硕大绒球。我兴奋若狂,径直又骑车去了林村,拐过一个山坡,终于看见散落于草丛中的的马奈子,神形朴拙,状态突兀,尤其是顶部或开或闭的小伞,及尖长的叶片,和父亲报纸里摊开的一模一样。看着像一群在此等侯多时的隐士,古老的韵味中透出些许岑寂;又给人一种“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她在灯火阑珊处”的庆幸感。毫不犹豫拔了几株,折身往家赶。院子里聊天的人还在,见我这么快就寻来,连说就是它。父亲也一脸的惊奇欣喜:“从哪弄这么多?”我顾不得多解释,开始找剪刀一点一点剪断它们,清洗后放到锅里煮水,之后开始为父亲泡脚。那一刻,父亲听话得像个孩子!</p> <p class="ql-block"> 几日之后,父亲的腿脚肿胀居然神奇地一点一点好转,也不像以往那般受罪了。 有乡邻陆续送来了很多马奈子,有的甚至大热天亲自去山上寻,寻到便郑重其事地交给我。我也是一如既往地为父亲烧马奈子水泡脚,有时会听从别人的建议加一些花椒枝,或者鬼针草,车前草等。能找到的,我都去山野里一一寻找, 以为父亲会很快好起来,像以往一样健步如飞,却不知生死有时,谁也无法逃脱。</p><p class="ql-block"> 那天和父亲对坐着吃饭时,父亲语重心长地说:“谁送的都要记着啊!”我愣住。</p> <p class="ql-block"> 好在父亲最后的时光已完全摆脱了腿脚肿胀引起的痛苦,这一点让我欣慰。父女独对想处时,父亲也会安静地和我聊会天,音调暗哑;碰到我听不清楚的时候,还会示意我找来纸笔,在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写。我知道,那个时候父亲肺部的肿瘤已经严重影响了父亲的说话和吞咽,父亲只能喝粥。</p><p class="ql-block"> 父亲临走的那个傍晚,所有的亲人都站在他面前,父亲的目光在每个人身上停留了一下,对我们说了此生最后一句话:“好了,就这么地的吧(胶东方言,意即就这样吧),都跟着我遭罪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话让所有在场的人泪流满面。人生散场的时候,父亲的思维是如此的清晰,充满恋恋不舍,却又饱含坚决。外屋,煎好的马奈子水还停留在锅台上,在九月的光阴里幽幽闪烁,欲说还休,而我的心早已浸入其中,无法自拔。</p> <p class="ql-block"> 后来,后来的后来,我知道马奈子还有一个很异域的名子——婆罗门参。当我听说这个名字的时候,父亲走了已经八个多月了。那个中午,亮晃晃的阳光照着我乡村的大屋,我坐在那里,一遍一遍地查证,一点一点怀想,所有过往的细节也都一 一泛上心头。我知道我没有机会再告诉父亲曾经心心念念寻找的植物它真实的大名,就像此生再也没有机会为了他去山野上千百次的寻找......</p> <p class="ql-block"> 马奈子成熟的季节里,山上不经意的一次偶遇,心都会瞬间潮湿一片,继而细雨沙沙,很难再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