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茶园

遗失的村落

奶奶有一块茶园，在老屋后面。

从老屋出发，向西二十来步，右转上之字形山岭，山岭人工铺砌的原石台阶，大约六十级，再往右下一个山涧，就到了。

茶园由七八户连在一起，奶奶的茶园在正中间位置，面积不大，茶树也不多，约莫十来棵的样子。

记忆里，茶树很矮小，那时候我十一二岁，每次去茶园，我都会站在茶树边上，急着跟它比比，到底谁更高，可是茶树似乎总也没有大的变化，它似乎永远与我平齐。心里实在想不明白，我是吃得少长得慢，难道茶树也吃不好长不高？

我常为这个而伤心，每次都是一脸疑惑，抬眼望天，天上白云悠悠，又低头看地，地上碧草萋萋，我胡思乱想心猿意马，目光如水，在天空和大地之间来回奔流。

奶奶总是笑盈盈的，她摸了摸我的头，说＂傻孩子，你和茶都在长啊！＂

我们都在长？不会吧，我还以为我和茶树病了呢……

奶奶隔几天就要去茶园转转，她顛着小脚，一上一下，脚没有声音，但拐杖却在石阶上磕出笃笃笃的响声。我像一个跟屁虫，走在奶奶身后，石阶上的几只蚂蚁或者一条蚯蚓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便停下来，斜着脑袋一屁股坐在石阶上，用细碎的竹枝挑起蚯蚓，也经常用枯树叶挡住蚂蚁的去路，玩得起劲了，奶奶就顛得远了，奶奶不怕我摔跟头，这条路我走了一遍又一遍，都已经数不清了，那些石阶的高低宽窄、凹凸平皱全在我心里。玩乏了，我小跑着一口气追上奶奶，这是毫不费力的事，我可以从拐杖笃笃的清浊中判断奶奶走到哪里了，有时窜到她的前面，而奶奶倚着石墙定定的望向老屋，那时我不知道她是走累了还是在等我，现在我知道了。

奶奶去茶园，是给茶树除草，松土，奶奶说，茶树小气，你不理它，它也不理你。如果一年都不看看转转，照顾照顾，它一年都不长出新芽。

春夏季节，茶园也是菜园，奶奶在茶树与茶树之间的空地种上辣椒、茄子、豇豆，还要栽一两棵丝瓜，进入秋冬，撒下白菜、萝卜的种子，我喜欢豌豆，奶奶就点下一把豌豆，因此，茶地一年到头要翻挖三四回，奶奶力气小，土翻挖得浅些，她对我说，又像对自己说，不要挖太深，太深会伤了茶树的心。

在奶奶心里，茶树不是树。

清明前后，正是新茶采摘的时节。奶奶右手笃着拐杖，左臂弯挎着竹编篮子，篮子里是一个小马扎，她通常是天不亮就起床做饭，等我们一家都吃完便去茶园。周末不上学的时候，我几乎跟着她，采茶是乡村四月最美的风景，大人们分散在茶园里，她们或站或坐，目光锁在茶树上，手指连续点击，又快又准，柔情似水，这哪里是摘茶，这是在捉风弄月，有如蜂蝶际会，惹得年少的我浮想联篇，于是我也学奶奶的样子，希望抓住在风中飞舞的绿色蝴蝶，可我怎么都抓不住，我急了，奶奶却笑了。

奶奶其实不大喝茶，但她天天泡茶，用那种白釉清花质地光滑的大茶壶。家里客人多，左邻右舍喜欢闲来走坐，南腔北调，偶尔有走村串巷的小贩，也会进门讨口水喝，农事不忙时，奶奶把家开成了茶馆，她的茶园好像就是为此准备的。

茶树承四时雨露，吸天地精华，每一片叶子都贮满了芳香，经开水冲泡，色清气正，醇厚绵长，摇曳升腾，满屋生辉，泡茶的和喝茶的全都笼在这香气浸润的茶雾里，绮丽缥缈。

坐在茶园，耳畔上是亲友们喝茶聊天的欢声笑语，想不到这了了十几棵茶树，培育了乡亲父老的深情厚谊。怪不得奶奶那么用心侍弄。奶奶说，茶树管得少，茶味就会变淡变涩。

后来，我渐渐长大了，来笑谈喝茶的人少了，奶奶也老了，茶园的打理有有无无，我原想把奶奶的茶树接手下来，精心照料，但始终未能如愿。

好几年没回老屋，不知道奶奶的茶树还在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