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

左岸

<p class="ql-block">  卡车在山路上颠簸,二三十个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蜷缩在车里,车灯照亮朦胧一片的山路,刺骨的寒风夹着雪籽,从帆布篷的缝隙钻进车里,没人说话,饥饿、寒冷裹挟着每一个人。</p><p class="ql-block"> 大约走了三个多小时,车终于停了下来,听见驾驶室开门的声音,有人大声喊:“到家了,都下车,记着带上自己的行李。”</p><p class="ql-block"> 掀开篷布,看见一片平坦的场坝,场坝中央的木杆上挂着一盏汽灯,发出刺眼的白光。</p><p class="ql-block"> 一阵忙碌,行李卸下车来,一个带“阿乌帽”,辨不清年龄的男人走到我们中间:“我是锦红公社的文书,叫周家驹,大家带好行李跟我走。”</p><p class="ql-block"> 一手提箱子,一手提网兜,肩上背着背包,跟着他进了一座院子,院子里有排平房,我们被带进一间亮灯的大屋子里。</p><p class="ql-block"> “先登记,一会接你们的贫下中农到了我会叫你们的名字。” 周文书说。</p><p class="ql-block"> 排着队做完登记,可能因为到目的地了,大家踏实了,话也多了起来,围着周文书问这问那:“生产队在哪啊?离县城远吗?”“还要等多久?能不能快点接我们到队里……”</p><p class="ql-block"> 周文书开始挺有耐心,问着问着不耐烦了:“问那么多干嘛!到队里啥都清楚了。”</p><p class="ql-block"> 漫长的等待,屋里仅有的两条长凳早被人坐满,剩下的只能席地坐在地上的稻草上。</p><p class="ql-block"> 不断有知青被扛着扁担的农民接走。一个小时过去了,刚才还热闹的屋里只剩下我们五个人。</p><p class="ql-block"> 我问文书:“咋还没人来接我们啊?”</p><p class="ql-block"> “你们队最远,已经打电话催了,说人在路上了。”周文书说。</p><p class="ql-block">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门被推开,一阵寒风吹的桌上的煤油灯直打颤:“我们队的知青娃呢?”一个老农模样的人问。</p><p class="ql-block"> “搞么子克哒,邪乎,这么晚哒才到,戳白也不看个时候。” 周文书一口当阳话数落。</p><p class="ql-block"> “日姐姐滴,哪尽说些日大瞎滴话哟,天上下雪仔子、路好滑溜,稀忽摔死哒。”老农抹一把鼻涕答。</p><p class="ql-block"> “莫嚼牙巴骨哒,这五个是你们队的知青娃,交给你了,挑起担子快些走,一哈鸡都叫了。”文书收拾桌上的本子,催他上路。</p><p class="ql-block"> 三个农民模样的人挑起我们的行李出了院子。</p><p class="ql-block">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风在刮,雪在下,高一脚低一脚跟在他们身后朝前走。</p><p class="ql-block"> “奈不何走乡下滴路吧?踩黑走,亮地方是水凼子。”老农招呼我们。</p><p class="ql-block"> 弄不懂他们是怎么看见路的,泥泞、滑溜、高低不平,车辙和牲口的蹄印把一条不宽的土路弄得千疮百孔。</p><p class="ql-block"> 一路上只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扁担发出的“叽叽嘎嘎”的声响。走到汗流浃背的时候,问老农:“生产队还有多远呀?”</p><p class="ql-block"> “快哒,走一半哒。”老农答。</p><p class="ql-block"> “歇歇脚,抽根烟再走吧?”我说,递给他一支香烟。老农歇下担子:“好,歇哈,抽颗烟。拐哒,马咣把胶鞋底奀穿哒,水都进克哒,冰冰凉。”老农拄着扁担,脱下胶鞋,抠着鞋底说。两个年轻农民凑过来看,赶紧也给他们上了两颗烟。</p><p class="ql-block"> “走累了吧?乡下的路比不得城里的大马路哦,把你们弄到我们这地方来受罪哦。”年轻人说。</p><p class="ql-block"> 一支烟刚抽完,老农催着上路:“快走喽,脚冷得无叫果。”</p><p class="ql-block"> 一路急奔,子夜时分进了村,脚步声引来一片狗吠。</p><p class="ql-block"> 行李被挑进一间土屋,老农歇下担子:“到了,我烘啥火笼子,脚冻得毛急火急痛。”一进屋他便脱去胶鞋,一头钻进厨房。</p><p class="ql-block"> 一位面目慈祥的老妪迎出来:“哪这么晚才到滴哟,快舀水洗脸,锅里有热水,肚子饿了吧?我下面条去。哟,裤子上哈是泥巴,明天不穿搭,我帮你们洗……”</p><p class="ql-block"> 几个人洗过脸,抓紧收拾屋子。从灶房间朝里走有两个房间,中间一间没窗户,摆着两张跳板搭的床。另一间屋同样用跳板搭着三张床。彭彭和我住中间的房,另外三人住里间。</p><p class="ql-block"> 找来土砖把箱子支在两张床之间,箱子上铺块塑料布,书桌有了。桌上摆上书、镜子,一下有了家的感觉。</p><p class="ql-block"> 面条下好,老妪叫我们吃饭,一铁锅鸡蛋面“呼啦啦”进了肚里。吃完热腾腾的面条,身上暖和了许多。</p><p class="ql-block"> 老农自我介绍:“我是生产队的贫协主席,姓张。给你们烧火做饭的是柯大妈,队里安排来负责你们生活迭。”说完大声招呼在屋里转悠的两个年轻人:“走哒,被窝筒子有么看哒,人家要休息哒。”</p><p class="ql-block"> 贫协主席带着两个年轻人走了,柯大妈也回家睡觉了,屋里只剩下我们五人,围着灶膛坐下,借着灶膛里的余温说闲话。直到灶膛冰冷了才回到各自屋里,熄灭了油灯,躺到床上。</p><p class="ql-block"> 隔壁不时传来声声闷响,飘来一股类似酒糟的味道。不知谁住在隔壁?这么晚了,干啥呢?听着时断时续的闷响,嗅着酒糟的味道,不知何时进入了梦乡。</p><p class="ql-block"> 拂晓,此起彼伏的鸡叫声把我从梦中唤醒,恍惚中感觉被子好重,像压着什么东西。伸手去摸,哇,冰凉凉的一块硬板。赶紧点燃煤油灯看,原来被子上铺着厚厚一层冰。 </p><p class="ql-block"> “快起来,我们睡在冰窝子里了。”我大叫。 </p><p class="ql-block"> 五个人赶紧从床上跳下地来,掀起被子一阵乱抖。 </p><p class="ql-block"> 屋里好冷,茶缸里结了冰,风不知从哪钻进来,吹得房樑上的蜘蛛网乱颤。没人睡觉了,都不说话,谁也不知道谁在想啥。 </p><p class="ql-block"> 天终于亮了,几个人想洗脸刷牙,却见厨房的水缸里结着一层冰,用木瓢舀起一瓢刺骨的冰水,将就洗漱完,便都坐在灶房间盼着柯大妈来。 </p><p class="ql-block"> “哟,咋都起来哒?天道不好,多睡会啊!” 柯大妈来的早,见我们都起来了便问。 </p><p class="ql-block"> “房子漏雪,被子全打湿了,结成冰了。”我们答。</p><p class="ql-block"> “哦,乡下的房子是这样跌,瓦缝大哒,雪籽籽是从瓦缝钻进来跌。等天晴哒,叫队长安排人把瓦拣一下就好哒。”柯大妈说。</p><p class="ql-block"> 早饭吃的锅巴粥、馒头,外加一碗咸菜。饭刚吃完,贫协主席带着几个人走进屋来:“队长带队干部来看你们哒!”他说。</p><p class="ql-block"> 一番介绍,知道队长姓柯,一位浓眉大眼的中年汉子。他说,欢迎我们来霸陵一队,让这几天不忙着出工,先熟悉一下队里的环境。 会计是个小个子男人,姓啥忘记了,很瘦、尖嘴猴腮像只猴。保管员姓严,一只眼,五十多岁,头上包块脏兮兮的头巾。妇女队长姓周,一个短发中年妇女。 </p><p class="ql-block"> “一会带你们去村里转转,看看你们的自留地。菜队里已经安排人种上了,以后你们只管浇水,吃菜就去园子掐。”柯队长说。会计把手里提着的腊鱼腊肉放到灶台上说:“队里分的过年物资,你们也有一份,都腌好哒,钱从你们生活费里扣。” </p><p class="ql-block">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把村子转了个遍,还去县城玩了一次。队里离县城很近,从家里出来,走五分钟的土路就是北门河,河上有条钢缆渡船,船是生产队的,一个姓李的老头负责拉船。过了河就是当阳县城北门蔬菜队。穿过菜园子就是当阳城关了。 </p><p class="ql-block"> 终于知道那夜的动静咋回事了。原来我们的邻居是几头水牛,半夜听到的闷响是水牛犄角撞墙发出的。</p><p class="ql-block"> 初到农村的一个星期很惬意,不出工,不用做饭,衣服也不用洗。早晨,红彤彤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村子里炊烟凫凫,远处的锦屏山上薄雾缭绕,美丽的田园风光让我们痴迷。</p><p class="ql-block"> 转眼一周时间过去了,以为这样的好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不想,这天晚上刚吃完饭,柯队长带着贫协主席来了:“小刘呀,你们几个都在,有些话不能‘瓮’起(藏起的意思),还是说明了好。你们响应政府号召,到我们这些来,我们欢迎。奈不何上面拨的安家费太少,你们五个加起来只一千多点,哪够开销哦!来之前整房子、买锅碗瓢盆、分肉分鱼就用了大几百。你们吃的口粮、烧的柴草,请的烧火做饭的人都还没算进去……” 柯队长跟我们算账。</p><p class="ql-block"> 张着耳朵听,大气不敢出。柯队长停下抽烟,贫协主席接着说:“柯队长不是跟你们叫穷,奈不何上面只给了你们六个月的生活费,吃完哒哪么搞?农村是靠工分吃饭滴,不出工就冇得工分,今天来就跟你们说,屋里的事搞完哒要出工哦。想问问你们,是留在队里跟姑娘婆婆一起挑猪栏粪,还是上水利?上水利公家管中午饭,一个礼拜打一回牙祭。你们商量哈,看哪么搞?” </p><p class="ql-block"> 我明白了,队长是来告诉我们,不干活就没饭吃的。五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咋好。 </p><p class="ql-block"> “不商量了,我们上水利!”我答。</p><p class="ql-block"> 隔天早上,天不亮出工的钟声就敲得当当响。五个人赶紧起床,洗漱完就朝仓库跑。领到工具,推着独轮车,跟乡亲们去工地。 </p><p class="ql-block"> 工地距生产队七八里路,得走大半个小时,那里在修一座水库。</p><p class="ql-block"> 在工地干了一天,五个人便叫苦不迭,个个手上打起了血泡,腰酸得直不起来。晚上收工回到队里,饥肠辘辘还得做饭,等饭吃到嘴里,已是半夜了。自食其力的生活开始了,一代人的人生路从这起步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