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妹

一扇柴门

　　湘妹是纯粹的农家女，县城曾经是她心中最大的城市。

湘妹近五十年没去过县城以外的城市。因为她觉得偶尔去趟县城已是很幸福的事了，若大的县城足够她逛一天了。她不相信世上还会有比县城更大的城市，更想象不出比县城更大的城市到底会有多大。

与湘妹邂逅于一次旅行中。因为不知她姓甚名谁，只知道她是湖南湘西某山村一个普通农妇，又感觉她应该比我稍小些，故称她为湘妹。

记得那是2017年的一个秋日午后。我在海口美兰机场候机，因天气原因，航班晚点了，何时起飞尚不确定。

我坐在候机楼里已近三个小时了，一本《读者》早已翻完，因没地方充电，手机也不敢多用，怕误了与接机人的联系。

正在我焦急的来回走动，反复浏览候机厅大屏幕的航班信息时，一个纯朴妇女拉着两个若大旅行箱靠着我的座位坐下了。

我警惕的回归到座位上继续焦急的等待着。“去那呀，你知道哪个城市保姆费给的高吗”？我说：“回乌鲁木齐，您呢”？：“我也去新疆”。我问她：“您是专门去新疆做家政吗”？“不是，我是边当保姆边旅游”。

没等我继续往下问。她已操着有点蹩脚的普通话，讲起了自己艰辛并快乐的过往。

她讲述的内容很旁杂琐碎。通过我归纳整理，她的经历大致如下。

湘妹自幼生活在乡村，祖辈都是地道农民。她有兄弟姐妹五人，她是家中老二，上面有一个哥哥，下面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

湘妹自小就听话懂事儿，七八岁时就常跟着爸妈屁股后面去田边玩耍，时间久了，自然学会了不少春种秋收的活儿。到了小学毕业，她已能在自己家田里独自插秧锄禾了。

湘妹做家务活也是一把好手。她常帮妈妈做饭洗衣哄弟弟妹妹玩，是个标准的乖乖女形象。很受爸妈喜欢。

湘妹初中毕业后，想继续上高中，但因为学校离家太远，需要住校。爸妈第一次否决了女儿的意愿。

湘妹没有哭闹。她觉得与同村那些一起长大的小姐妹们相比，自己能顺利读完初中，已经是很幸运的事了。

刚好那一年村里把土地由分组承包改为分田到户。她家共分得水、旱田共八亩三分。从此，湘妹便全身心的投入到农耕中。

有爸爸哥哥和湘妹三人下田，妈妈便很少过问田里的事了。她把大部分精力转回到家里，尽忙些房前屋后床上地下，以及一家人吃吃喝喝和穿戴的事了。

湘妹除了帮爸爸和哥哥下田以外。偶尔也会跟同村姐妹们进一趟县城，把妈妈积攒下的鸡蛋拿到市场上去卖。

去县城的路有点远，往返一趟要走近二十里的半山路，可湘妹从来不感觉累。只要能把鸡蛋换成钱，哪怕是把脚走起了水泡，她也不觉得疼痛。

每次湘妹都会把卖鸡蛋的钱如数交给妈妈，攒起来给读高中的弟弟妹妹交学费。

有时候妈妈看湘妹那么懂事儿，会拿出一两块钱给她：“自己收着吧，下次进城，中午买个烧饼吃，别总饿肚子啦！”

湘妹把钱存到15块时，在县城最大商场里花八快五角钱给自己买了人生第一双皮鞋。皮鞋是枣红色拉带小坡跟的，她非常喜欢，除非过年，轻易不舍得穿。

她又花六元二角钱给妈妈买了一件浅蓝色短袖衬衫。妈妈边试边嗔怪她：“买这干啥嘛，挺贵的”！

湘妹十七岁那年有人上门提亲了。小伙子十九岁，是家中长子，下面有一个弟弟尚在读书。他随父母在县城搞土方运输。

湘妹爸妈觉得男方家境不错，便一口应承下了这门婚事。湘妹知道爸妈是不会害自己的，又一想，自己以后可以过上和城里人一样的生活，便更十分高兴的点头应允。

第二年五一，男方家要娶湘妹过门了。湘妹说自己还小，不到领结婚证年龄，怎么结婚啊？

男方父母就和湘妹爸妈商量，先下聘礼过门，等到了年龄再领结婚证不迟。听了公婆和爸妈的话，湘妹便不再推辞，婚期定在了下月初五。

结婚那天，小伙子开着大卡车来接湘妺。因通往湘妹家的路过于狭窄，卡车进不去，小伙子就把车停在村口，徒步到湘妹家，要背湘妹上车，湘妹坚持要自己走。

小伙子拗不过。于是，湘妹就穿着那双心爱的红皮鞋，在爸妈和弟弟妹妹的簇拥下，挺胸扭腰快乐的走到车前，跟丈夫走了。

湘妹的婚姻很幸福，丈夫疼她，公婆善待她。家里的生意也越发兴隆起来。婆婆是个善良厚道的女人，把家务活几乎全揽了。

湘妹闲的寂寞，有时就跟随丈夫到工地帮忙量量土方，或者象征性的跑跑业务。反正干多干少也没人与她计较。

到湘妺和丈夫领结婚证那年，家里已经有了三辆大翻斗车。 还雇了三个司机。生意已逐渐形成了规模化。丈夫和公公忙不过来时，湘妹和婆婆就帮忙管理往来帐目。

为了把产业做的更好更大，丈夫还让湘妹去报了会计培训班。

就在别人对湘妹的幸福生活羡慕不已的时候。湘妹的幸福生活确突然出现了拐点！

那是一个霉雨天的下午，湘妹的丈夫和公公刚完成一个建筑工地的土方运输，公司如数按合同付了款。父子俩兴高采烈往家赶，一路上盘算着十几万元的支配。父子俩怎么也不会想到不幸就发生在下一秒。

父亲因心疼儿子连日操劳，让儿子在车上小眯一会。在过护城河桥的时候，迎面驶来一辆满载卡车，不知为何在桥上摇摇摆摆的行驶着，老人左躲右闪的回避，还是被撞个正着。两辆车同时撞翻护栏，倒挂在桥墩上。

三人当场场毙命。湘妹的公公虽然捡回一条命，但却成了植物人。婆婆因急火攻心，一病不起，神智不清。

那一年湘妹才刚满二十七岁。大儿子八岁，小女儿六岁。小叔子刚结婚定居在省城。

曾经红红火火的一个家，刹那之间坠入冰河。湘妹为了给公婆治病，花光了家中存款。把车也都卖了，但依然没能治好公婆的病。

五年后，公婆先后去世了。爸妈劝湘妹：“你才三十二岁呀，别苦守了，再找一个差不多的男人嫁了吧”！

可湘妹心里永远装不下第二个男人了。爸妈便不敢再提及此事。

湘妹独自把儿女养大，儿子还上了大学。

湘妹五十岁生日那天，儿子和女儿对她说：“妈，我们都结婚了，您年纪也大了，一个人住在县城，我们不放心。外婆外公也不在了，您搬到省城和我们住一起吧，我们照顾你也方便”。湘妹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嗔怒道：“照顾？我才五十岁，好手好脚的，谁要你们照顾啦”？儿子和女儿便再不敢多言。

几天后湘妹给儿子打来电话：“儿子，我想好了，明天就去省城，你到车站接一下我”。儿子撂下电话就把妺妹叫了过来，说是有重要事情商量。

四个人思来想去琢磨了好几个小时，也没搞懂湘妹突然要进省城的意图。但最后还是达成一致，“不管妈到谁家，她爱住多久就就住多久，谁也不准嫌弃妈，更不准指使妈干活”。

湘妹只在儿子家住了两天就自动摊牌了：“我才五十岁，有手有脚没病没灾的，我不能总在你家吃闲饭，我得找点事儿做”。儿子问她：“您能做啥呢？我的妈”！她说：“只要你不阻拦，我就一准能找到适合我做的活”。儿子说：“随你便吧，小心别上当受骗”。

第二天晚饭时，湘妹郑重地向儿子宣布：“我找到活了，做家政，包吃住每月休息四天，月工资2000，适用期一个月，明天就去报到，你送我一下吧”。

儿子知道拦不住湘妹，又考虑到妈妈原本是干家务高手，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便也没再阻拦。

从哪以后，湘妹就带着两个大旅行箱开启了边打工边旅游的行程。

湘妹告诉我，她只在长沙做了一年家政，就出湘了。

湘妹的旅行线路像放射线似的漫廷着。她先去了武汉，南昌、合肥、厦门、郑州、广州和深圳。又去了上海南京，苏州杭州，昆明等地。

湘妹每到一座城市，就把所有休息时间都花在旅游观景上了，她说自己是随心所欲的走一处游一处。慢慢走慢慢玩，反正吃住不用花钱，每月按时还有工资拿，是件多开心的事儿啊！

湘妹说，到目前为止，她已经去过四十多座大中城市，长江以南的大中型城市她已游了大半。

她在一座城市最多干半年。现在把目标转向北方，先走西北，然后再去东北。

等自己腿脚不利索了，就回县城养老，落叶归根嘛。再说了，县城生活成本也低，儿女也不容易，能不打扰就尽量不去打扰他们。

看着湘妹满脸阳光的样子，我感触颇深。我在想，如果我摊上她那些事，我该怎样面对呢，我是否也能像她一样乐观淡定坚强自立呢？

登机时，在悬梯上我问湘妹：“你已经找好了雇主吗？新疆可大着呢，乌鲁木齐也不同于其它内地城市，要我帮你做点什么吗”？她说自己已经报了落地团，有导游接机的。

因我俩座位相距甚远，登机后便不再与她联系。

弹指间数年过去。偶尔想起与湘妹的邂逅，总免不了要回忆琢磨一番，她现在又到了哪里，她还好吗？胳膊腿还利索吗？儿女常去看她吗？

庞国莉（一扇柴门）

2022年3月创作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