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特别的年夜饭

李长安

　　年夜饭对国人来说非常重要。无论天南地北，除夕夜，一家人总要围坐在一起，吃一顿丰富的晚餐。这一餐，吃得是希望，品得是团圆。可是许多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或一次或多次无法与家人共度除夕，品尝年夜饭，而成为一件憾事。

　　1975年2月，我在陕西关中农村插队落户。眼看到春节了，我们知青小组每个人都扳着手指，计算着回家过年的日子。赵丽已经筹划着回西安家里帮助母亲蒸馒头，炸丸子，做一桌丰富的年夜饭。李纲早早磨好大包谷糁，说回家给爷爷熬着吃。就在此时，县革命委员会下发通知，要求下乡知青必须在农村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公社知青办王主任给知青开大会时强调，与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同过节，是检验一个知青政治觉悟的试金石，是改造小资产阶级思想的重要形式。每个人都不能当“逃兵”，不能身在农村，心在城市。散会后，王主任专门叮嘱我，你们知青小组是公社知青点的一面旗帜，一定要当好典型带好头。

　　各级领导如此重视，我们赶紧给家里人捎话说，今年在农村过年。同时紧锣密鼓筹备年夜饭。年夜饭吃什么？几凉菜几热菜？小组六个人此时个个都成诸葛亮，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最后，每人都有了明确的分工。有的负责当大厨，有的负责采购蔬菜，有的去磨坊排队磨面，有的拉着麸皮换豆腐。大家决定把最重要的任务，买猪肉的差事交给我。翻开日历一看，离2月10日除夕夜没有几天了，我赶忙去永乐店买猪肉。到“国营肉食门市部”一问，顿时傻了眼，大肉凭票供应。镇上的居民有布票，肉票，油票。知青是农民，不能享受城镇居民的待遇。好说歹说，长了一脸麻子的中年女营业员就是耷拉个脸，不为所动。一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从柜台里走出来微笑着劝我说，这是国家规定，请你理解。给你支一招，回队上找队长，吃肉问题就解决了。

　　尽管极不情愿，也架不住女孩子劝。回到队里直奔王队长家。他说生猪实行统购统销，不能私自屠宰。社员吃猪肉的事，队里几年来都是确定由王嫂家养一头猪，春节前，请人屠宰后按照年初约定的斤量卖给各家各户，每斤0.60元。你去找王嫂，让她给你们学生娃留几斤。王嫂四十多岁，中等个子，形体较瘦，由于长年累月操持家务，岁月给她的额头上留下几道深深的皱纹。她为人诚实，精明能干。男人年轻时患了心脏病，不能下地干重活。两人生育了四个孩子，都是女孩。所以全家里里外外全靠王嫂一人打理。她家是队上出了名的贫困户。队里让她养猪，是为了让她家有一笔相对固定的收入。

我们刚到队里时，曾经在她家吃过几次派饭。尽管家里困难，她都想方设法变着花样做饭，让我们很受感动。熟悉之后，她让我们从西安给她家捎火柴，食用碱，苏打粉等物品，我们没有推辞过。每次把东西送给她时，她都歉疚地说，先记个账，等母鸡下蛋卖钱了再给好吗？那个年月，1元钱可以买14个鸡蛋。队上家家户户因为粮食短缺，大多数人家都不养猪 ，仅仅喂养几只母鸡。孩子们天天盼望母鸡下蛋，蛋换成钱，给自己缴学费，买本子和铅笔。

　　来到王嫂家说明来意，王嫂笑着说，这件事我来办。这头猪从年头到年尾养得可大了，估计有150斤，一定给你们留几斤四指厚的肥肉。我的任务落实了，其他人的任务完成的不太好。李纲只买回来几个大白菜和白萝卜。赵丽说，我这个大厨的手艺被糟蹋了，就两样菜加上豆腐，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想凑个七碟子八碗，没成想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几个人都蔫了，一下子被打回原形，又成了臭皮匠。我劝大家不要着急，等几斤猪肉拿回来，咱们可以蒸条子肉，蒸大肉丸子，炒回锅肉，做红烧肉。轻轻松松也能湊齐八个菜。说得大家眼睛都睁的大大的，已经有人开始悄悄地吞咽口水。

　　腊月二十八早上，王嫂家门口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头肥壮的黑猪，被几个汉子把前蹄和后蹄分别绑在了一起，黑猪气愤的嗷嗷直叫，使出浑身的解术，想挣脱绑着它的绳子。

这时，只见一个高大威猛的年轻人分开围观的众人，走到了黑猪的跟前。此人叫贵锁，是小队贫协主席的儿子，常年练武，精强力壮，少言寡语，性格倔强。他吆喝围观的众人退后两步，然后，忽的从身后腰带上抽出一把带刃的匕首，晃了两下，一眨眼功夫，黑猪一声不吭，四条腿蹬了几下，缓缓闭上了眼睛 。众人吃力地抬起黑猪，把它放进旁边早早准备好的大锅里，几桶热水倒进去，两个汉子轮流上阵，手舞足蹈一番。一会功夫，黑猪变成了赤条条的白猪。贵锁指使他人把褪净毛的猪吊挂在搭好的架子上，屏住呼吸，站稳脚步，只见手里的白刃在空中飞舞，一头整猪瞬间被开肠破肚，大卸八块，其动作像极了庖丁解牛。围观者见状，不约而同拍起了巴掌。

　　这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男人探头探脑，女人聊得热闹，小孩绕着圈子乱跑。50多岁的龚会计清了清嗓子，大喊一声，“排队了，分肉咧！”只见这家三斤，那家五斤。拿到肉的，咧着嘴笑着，提着肉一摇三晃地离开了。王嫂脸上堆着笑容，站在挂肉的柱子旁，迎这个，送那个，忙的不亦乐乎。看到人少了，我走到王嫂跟前。她悄悄告诉我，“不急，给贵锁交代过了 ，把最好的五花肉留几斤。“我点点头，站到一边与看热闹的社员们谝起了闲传。一会，传来了王嫂和贵锁吵架的声音，我们几个赶忙上前劝架。王嫂的笑脸消失了，眉头紧锁，大声呵斥着。贵锁看到众人围了过来，一声不吭，不紧不慢地提起一条子肉扬长而去。

贵锁走了，王嫂跌坐在地上，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龚会计气愤的说，贵锁这娃就是个愣头青。每年给王嫂杀猪，按照约定，应该拿一副猪下水抵工钱。今年在没有提前说好的情况下，他单方面决定拿几斤肉顶账。今年恰恰每家都要得多，只剩下那一块肉，他要全部提走，王嫂不答应，两个人争论起来。听到这里，我感到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其他人说什么，一点也听不清。在大家的劝说下，王嫂回了家，众人也散去了，只留下孤零零的我。

　　自己怎么回到知青小院的，恍恍惚惚记不清了。赵丽看着呆站着的我，焦急地问，咱们年夜饭的肉咋不拿回来？她说话嗓门太大，几个同学都围了过来。看着大家期盼的目光，我就把没有买到肉的情况说了一遍。顿时就像炸开锅似的，大家七嘴八舌，大呼小叫。我安慰说，没有过不去的独木桥，时间还够，咱们再想办法。李纲接着说 ，对呀！ 天无绝人之路，今晚咱俩到邻村偷两只老母鸡。我忙堵住他的嘴，“百姓指望卖鸡蛋给娃们家交学费，咱决不能干让别人戳脊梁骨的事！”

正说话间，王嫂进了门，把手里端着的脸盆往地上一放 ，“知青娃，对不住你们了！除夕夜总得吃点肉，新年才能顺利平安。我给你们送一点猪下水，年夜饭就不缺荤腥了。”大家的眼睛齐刷刷望着脸盆，一根猪大肠，半个猪肝子，半个猪肚子。赵丽见状赶快从裤兜里掏出两块钱，就往王嫂手里塞。王嫂摆摆手，“送是送 ，卖是卖，茄子一行，豇豆一行。过年了，送你们吃的，怎么能收钱呢？”说完话，一副不容商量的样子，扭头就走。看着王嫂远去的背影，我觉得她就像一座山，高大而巍峨。

　　除夕到了。那天夜幕刚刚降临，村子里就传出一阵零星的炮竹声，还夹杂着孩子们的嬉笑声。我们早早把李纲的大木箱抬到屋子中间，上面铺了几张旧报纸权当餐桌。厨房里人影闪动，李纲兴奋地扯着风箱，赵丽腰上系着围裙，手握锅铲上下飞舞，诱人的香味顺着厨房的门飘到小院里。盐水包谷豆，凉拌萝卜丝，小葱拌豆腐，凉拌猪肚丝，清炖豆腐，醋溜白菜，红烧大肠，萝卜片炒猪肝，这四凉四热依次端上了桌。大家围着桌子坐下后，我端起搪瓷缸子说着祝酒词。刚说了几句，就听见一阵敲门声。

年三十还有串门的？李纲不情愿似的去开门。眨眼功夫，看见贵锁父子俩人走了进来。老贫协主席说，“贵锁没文化，你们不要跟他计较。今天除夕 ，贵锁妈做了几碗蒸肉，让送过来两碗你们尝尝”。说完话拉着儿子就走。等我们愣过神来，两人已经走远了。大家唏嘘不已。被意外打断的年夜饭继续进行，一群十八岁的游子像一家人一样，互相敬酒，相互祝福。一坛子散白酒喝了个底朝天。也不知是悲喜交加，喜极而泣，还是身在异乡，勾起乡愁，只见有的人满脸笑容，有的人泪流满面。依稀记得关华一边哭泣一边说，“这是第一次远离家人的除夕夜”。李纲拍着桌子感慨道，“这是一顿别开生面的，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年夜饭”。窗外的鞭炮声稀稀落落了，年夜饭还在继续，一直到很晚很晚。

　　2022年5月27日初稿，征求几个一起插队的同学意见后，多处作了补正修改。6月1日定稿。写于西安市经开区景园。

共计301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