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他叫丁德裕。知道这个名字的南撖人好像并不多。而要提到“带鱼” 两个字,却几乎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了。这“带鱼”究竟是小名还是绰号?我至今还很疑惑。</p> <p class="ql-block">丁德裕原籍是河南滑县,有一年下暴雨,屋顶坍塌,父亲和姐姐不幸遇难。那时他十几岁的光景,便来到到山西翼城的南撖村投靠叔父。其间在南撖一个规模很小的农业中学读过几天书,多少也有了点文化。不久经人介绍,入赘到村中一户人家做了上门女婿,好歹也算成了家。在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初,粮食很缺,好多人家的温饱没有保障。如果家里缺粮,是需要找大队去借的。而借粮的第一关要找大队的支部书记或主任开条子。这程序看似简单,其实很难。因为这要看书记或主任的心情和脸色,是要陪着笑脸,低声下气的,甚至有时还需要牺牲尊严。自然,恭恭敬敬地奉上一根香烟,是必不可少的。丁德裕老实巴交,要他这样,无疑是比上天还难。于是,就常常有挨饿的份。这个世界不是替他这样老实本分的人预备的,离婚也只能是唯一的选择和结局了。从此,他就一个人生活,只有一张口,毕竟还可以顾得住。</p> <p class="ql-block"> 我和丁德裕打交道,已经是在他七十岁以后了。那时他从村西搬到村东,住在一座四合院。这院子以前住着五六户人家,东、西、北三面都是窑洞,南面是厦,已经塌掉多年了。院子的老住户早就陆续搬走了。这些年,偌大的院子,就他孤零零一个人住。这里离我家很近,我常常去。</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或许他也感到太孤零,太寂寞,家里曾经养过一只猫。但为时不久,这猫大概是耐受不了清贫,不辞而别了。</p> <p class="ql-block">丁德裕生活清贫到了很寒酸的地步。</p><p class="ql-block">他做饭用的火炉是用一口小水缸做成的,成年累月只烧柴禾。有时天阴下雨,柴禾被淋湿,不易点燃,愤怒之下,曾摔坏了不少打火机。其实,打火机是无辜的。</p> <p class="ql-block">他通常只做汤面条。开始还比较讲究,有酱油、有醋,有时锅里还放点西红柿、豆角之类。我的印象中,他还买过一斤肉,回来后,把肉切成方块,煮进开水锅里,八成熟后,再下面条。满满一大锅汤面,他足足吃了三顿。后来,酱油、醋、青菜之类一并取消,只是煮上面条后,放点盐就行了。再后来,面条也不切了,而把面用手撕,或用刀切成不规则的面片。</p> <p class="ql-block">和面用的盆,有一个豁口,他舍不得换新的,继续用着,后来盆破的只剩下不到一半,他依然用着。他和面的方式比较奇特,一只手抓一双筷子,一只手拿一个捣蒜锤。筷子不停的搅,蒜锤不停的捣,这样和下的面自然就硬,压面机就要吃苦头。有一次苏诗勤看到了他和面,大为不解,问:“你怎么这样和面?”“你说该怎么和?”他反问 ,脸上充满不屑的神情。一次,面和的太硬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压面机也过不去,他勃然大怒,举起压面机狠狠的摔在地下,后来再不曾用。</p> <p class="ql-block">吃的更多的饭是玉米面糊糊,当然馒头是必不可少的。菜呢,从来没有。人问:为什么不吃菜呢?他回答:牙不行。又问:鸡蛋、豆腐牙不行也可以吃呀?他反问:那样东西从哪里来?他指的是钱。他是五保户,每年应该有稳定的收入,但他不承认。你问他,他说:钱在那里?谁见过?</p> <p class="ql-block">原先用的碗不慎打破了,他步行往返四十里,去隆化买回一只新碗。谁也说不清,买个碗他为什么舍近求远,不去北撖而去隆化。北撖集倒是常去,步行,别人的摩托、三轮他从来不坐,也没有人愿意拉他。有次,我骑摩托去北撖 ,在村口遇到了他,我说:“来,坐上吧?”他脸上带着笑,拼命摆手。在我的一再坚持下,他终于坐上了,算是给了我一个不小的面子。不久,碗又破了,他从此不再买碗,改为用勺子吃饭。有人说要送他一只碗,他不接受。他不要任何人的施舍。</p> <p class="ql-block">他是南撖村唯一一家没有电灯,没有油灯,没有蜡烛的住户。晚上照明靠手电筒,床头大大小小的手电筒放了五把。他的枕边还放了一把很锋利的斧头,大概除了用以干活外,还起防身的作用。他也许还是全国唯一不用卫生纸的人,我曾经问他:“怎么连一卷卫生纸也不买呀?”“又不是女人,要卫生纸干啥?”他反问我。</p> <p class="ql-block">如果他感到有人侵犯了他的利益,他也会勃然大怒。</p> <p class="ql-block">他轻易不去别人家串门,偶然去了邻居家,他衣着整齐,情绪不错。</p> <p class="ql-block">有年冬天,弟弟给他生着了炉火,理了发,他显得很精神,很高兴。</p> <p class="ql-block">天很热,他告诉我,裤子刚刚洗过,没干。抬眼看,湿漉漉的裤子果然在院子的铁丝上晾着。</p> <p class="ql-block">丁德裕常挂在嘴上的话是:现在的社会好多了,顿顿有饭吃。过去的社会吃了上顿没下顿。他所说的过去的社会,显然是指改革开放以前。解放前的社会,他不可能留有记忆。这样的话,如果你和他在一起待上十分钟,他可以一字不变的说上三次。倘若第二天你再见到他,这样的话他依然会脱口而出:现在的社会好多了………有一次我见到他,没等他开口,我便说:现在的社会好多了。“对,对”,他的眼睛放出了光彩,紧接着我的话说,“不像过去的社会,吃了上顿没下顿。”每每听他这样说,我都会想起鲁迅先生笔下祥林嫂的名言: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p> <p class="ql-block">终于,他锁上大门走了。黄鹤一去不复返,此地空余黄鹤楼。不过,我有时会想起他,长长的脸,前额微微突出,圆而鼓的眼睛,微笑着。</p><p class="ql-block">我写了首七言律诗悼念他:</p><p class="ql-block">今日回乡何所知?</p><p class="ql-block">闻听老友已长辞。</p><p class="ql-block">伶仃孤苦天流泪,</p><p class="ql-block">数米量柴鬼皱眉。</p><p class="ql-block">卧榻时时伤晚景,</p><p class="ql-block">炉前每每看晨炊。</p><p class="ql-block">曾经小院常来客,</p><p class="ql-block">眼见关门不胜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