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熟了

丛中笑

一•引子

布谷声声，又到麦收时节。

早晨起床，我家老马看下手机中的天气预报说，今天最高温度32度，很热。

吃完早饭，推电车准备上班，感觉身上凉飕飕的。我反问了一句：“你不是说今天很热吗？”“你割过麦子吗？”我俩几乎异口同声。

他是说给我听的，我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早晨有多凉快，中午就有多热。”老马接了一句。

这句话听着好耳熟，因为以前割麦子的时候，母亲也经常这么说。

你割过麦子？我当然割过。不过一晃有二十多年没摸镰刀了。

二•考学

当年之所以考上学，靠的就是母亲一句话：“好好上学，考上学就不用砸坷垃头子了。（做农活），打庄户太累了。”

所以，我憋着一股劲，考上了师范，算是跳出了农门。当年我们班考上学的只有我和另外一个女同学。

录取通知书是本家一个侄女送给我的。

那时，我正和母亲一起在地里干活。

“俺大姑考上学了，喇叭里喊你们，你们没去拿，我给拿来了。”侄女累得气喘吁吁，却掩饰不住她内心的高兴。

大哥考上大学，二哥接了父亲的班。我作为家里唯一的一个女孩也通过考学，跳出了农门，父母的高兴溢于言表。

考上学是要到乡上起户口的，这个活都是父亲去做。

起完户口回来，父亲满脸的微笑，满脸的幸福。他说，管户口人都认识他了。一去就问，又有孩子考上学了？

当年和我一起上学的好多女孩子都被父母拽下来干农活了。我奶奶也曾经劝过我母亲：“小丫头早晚是人家的人，上什么学，下来帮你干活吧。”母亲没有听奶奶的话，她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她能上我就供她上。”

母亲没有拽我下来干活，一直用她自己的方式鼓励我努力学习。不识字是母亲一生最大的遗憾。她说她一直很羡慕识字的人。但是她小的时候，家太穷了，没能上学，所以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认识，和睁眼瞎一样。

母亲不想让自己的孩子成为睁眼瞎，所以不管再苦再累，也要让自己的孩子上学。母亲也从没有因为农活耽误我们兄妹上学，甚至我上初中的时候，不会骑自行车的母亲还步行七八里路到学校给我送过饭。

三•吃麦穗

我师范毕业，在离家二十多里地的一个乡村教学。那个年代不但有寒暑假，还有麦假和秋假。所以，尽管参加了工作，我周末和假期还可以回家帮助父母做点农活。

这个时候，父母年龄也是越来越大了，身体不再像以前那么强壮。

麦收时节是最忙人，最累人的时候。

虽然起户口之后，大哥二哥和我的地都收回去了，可是家里还有好几块地。

北湖口粮田，西湖饲料地，小河沿，双堰子也各有一块，零零星星好几块地，估计一共还有两亩多地。

此时，老百姓种麦子也越来越科学。

以前老百姓种的麦子个高，麦穗小，容易倒，还有那种没有麦芒的叫秃头麦。后来种鲁麦1号，鲁麦2号，长出来的麦子越来越矮，这样的麦子麦穗大，麦秸粗，能抗倒伏。

麦子一般在秋天收完玉米播种。以前都是人力用耩子播种。前面有人拉耩子，后面有人晃耩子。家里有牲口的，会给牛套上笼头，让牛在前面拉。

在地里播下麦种就播下了希望，过一个冬天，到来年的五月份，小满过后，麦子开始逐渐成熟。

成熟的麦子，麦芒在阳光下慢慢直竖起来，又尖又硬。揪一个麦穗掐去麦芒，放在手心搓搓，用嘴巴轻轻吹去麦皮，就露出一粒粒绿色的麦粒，放在嘴里吃起来很筋道，还有一点甜。

搓麦子吃也会上瘾，吃了一个还想吃第二个，最后牙齿都被吃成了绿色，笑起来像个“妖怪”。

有时候，也揪一把麦穗带回家放到火上用火燎熟了吃。这样的麦粒吃起来不但筋道还香喷喷的，最后吃得满嘴发黑，母亲说吃成黑嘴鼬子了。

老百姓看麦子熟不熟，往往就是用手搓一个麦穗看撑不撑手。如果撑手就说明熟了可以收割了，不撑手就得再等等。

四•割麦子

麦收时节，得和时间赛跑。麦子成熟的那几天得抓紧收割。收割慢了，熟透的麦子会掉到地里；万一下雨，更加糟糕，麦子会被砸在地里。

一般都是看哪块地的麦子熟得快就先割哪块。

早晨四五点钟就得早早起来，趁着凉快先到地里割几刀。等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再回家吃早饭，吃完早饭接着下湖干活。

吃早饭前，母亲总是提醒我，先喝水，再吃饭。要是吃完饭再喝水，等渴了，喝多少水都不解渴。别说，母亲说的还真有道理。

中午的饭都是在地里吃。下湖时候一块带到地里。母亲一般都要煮上几个咸鸭蛋，带点自己家煮的咸菜，还有一大包煎饼和几大杯子水。母亲准备下湖吃的饭菜的时候，父亲开始在磨刀石上沾着水磨镰刀。

出发前，母亲都是让我全副武装。戴好帽子，防晒；穿着长袖褂子，要不麦芒扎人。最好戴上手套，要不手会磨起泡。

和父母一起往地里走的时候，地里已经有庄邻开始收割麦子了，见到我都很热情，“大妹子，你也来了。你看你考上学，还得干活。”

“她是帮我们的。”母亲一脸幸福地说。

我也在帮我自己呀，我回家干活，父亲母亲不就可以少干点吗？

走在母亲幸福的目光里，我感觉自己的脚步也是轻盈的。

小的时候也和大人一块在地里收过麦子。

那时候大娘一家刚从东北回来，我家都是和大娘家一块收割麦子。

当时，我不到10岁，大娘家五姐比我大一岁。我俩一人一把镰刀一人割两行。割一会，就抬头看看割到头了吧。可是麦趟子怎么还是那么长，什么时候才能割到头。于是，在五姐带动下我俩开始出洋相，不再顺着麦趟子割，而是割到麦地中间，在麦地中间转圈割出一块空地，躺在空地上和大人玩起了捉迷藏。

割得不耐烦了，干脆直接把镰刀一放，搓麦子吃；或者，在麦个子中间钻来钻去，也不嫌麦芒扎的慌。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两家不再在一块收麦子，而是各家收各家的麦子了。

来到自己家麦地头，我和父亲母亲分开割，母亲把的麦趟子最多。我一般也就把四五行。母亲比我把的多一半。她总是说，你割得慢，把不过来，少割几行吧。

弯下腰，先割一把长的麦子放在地上当要子（捆绑麦子用的）。然后，左手翻转从半腰揽着麦子，右手挥镰割麦，把割下的麦子整齐放在要子上。

麦子快放满的时候，把要子围起来，两头转着拧一圈窝在里面。一个麦个子就捆好了。最后把捆好的麦个子回头朝上站在地里，让麦穗继续接受日光的照射。

有时候一个麦个子如果站不稳，会把两个麦个子或者几个麦个子靠在一起站在一块，这样就不容易倒了。

开始的时候，割麦子还感觉不到累，不一会，麦地里开始密不透风，又闷又热，衣服被汗水溻湿，粘在身上很不舒服，腰也累得直不起来了。

这时候，父亲总是搬个小板凳边割边往前移动。父亲更能出汗，不一会，后背就全湿透了。

母亲在割麦子之前胳膊一直疼，等到开始收割麦子的时候，突然就不疼了。母亲笑着说，胳膊是想干活了。

母亲的臂膀是柔弱的，但是她用柔弱的肩膀扛起了我们整个家。父亲常年在外工作，家里的活基本都是落在母亲一人身上。父亲退休后，可以帮母亲干活，但是好多活，父亲以前没干过，比不上一些老庄户。

“怎么还不到头。”我歪歪头，看看母亲，发现母亲鬓角的白发越来越多，汗水顺着她的两鬓不停地往下流；炎炎烈日下，父亲的脊背也越来越弯……

“不抬头，低着头割是的，一会就割到头了。”

是的低着头割是的，等发现地头的时候，一趟也就割完了。

到中午的时候，开始热得喘不过气来了。嗓子里面就像冒烟一样，这时候就大口大口喝水，喝的水一会就变成汗流了出来。

午饭一般在地头找个树荫凉吃。吃完饭，就坐在麦个子上稍微休息一会。有时候，不管脏净，有没有虫子，直接躺在麦个子上，仰面朝天，把帽子扣在脸上，寻片刻的清闲。

休息一会得接着干，那么热的太阳，怕麦子熟掉了头，老百姓再苦再累也得赶着时间收割。

此时多希望有人能来帮忙一块收麦子呀。

大哥在济南工作，二哥在城里上班，他们是没有麦假的。再说大哥上完大学就参加了工作，一直远离农活，根本就不会割麦子。

有一年，麦收时节，大哥回过一次家。他到地里割麦子的时候，用手攥着麦穗用镰刀割麦子，差点割到手，一看就没割过麦子。二哥倒是会割麦子，但是他没有时间。

不过，有一次还真就把二哥给盼来了。“妈，你看二哥来了。”妈不信，等走近了才看到，真是我二哥，他还带来一扎汽水，让周围割麦子的老百姓那个羡慕。

好东西是要分享的，这时候，母亲就把汽水分给临地一块割麦子的人家一块喝。不过，二哥放下汽水匆匆就回去了。

大娘家的大哥大嫂割得快的话，走在我们地头，看我们还没割完，他们也会过来帮我们一块干。

往往割完麦子，脸都晒得黑黑的，胳膊上一个个红点点，是麦芒透过衣服扎的；脚上穿的鞋子也往往让麦茬戳破了，一般都是穿过鞋帮，差点扎到脚。

割完一块地的麦子，临走前，要回过头来再捡捡割麦子时候掉在地里的麦穗，做到颗粒归仓，要不浪费了多可惜。

五•运麦子

傍晚的时候，在收割完的麦茬地里，一个个哨兵样的麦个子直立着等待人们把它们运到麦场里去。夕阳的余晖洒在上面，像油画一样美丽，可是没有人去欣赏，大家的心思都在麦子上。

我们村当时家家都有固定的麦场。

我家最早的麦场在老大队部北边，公路的西边的菜地也当过麦场，麦地旁边也直接压过场。

我家老马那里的麦场是固定的，也就是麦场打好后就不再翻耕，一直留场。我们村子不是，老百姓会过，用的时候压场，不用的时候种菜，种庄稼，反正不会让闲着。

麦场是收麦子之前用碌碡压的。以前是人拉着碌碡，也有套着牲口压的。地面上还铺着一层麦糠，麦秸等东西，压的时候要边压边往地上泼水，水既不能泼太多也不能太少。太多了，地软，泥多；水少了，压的场不结实。

运麦子都是用拉车（地方口音是ta车）。车前面有两根长长的车把。装车是个技术活。一般先装前面压着车，再装后面找平衡，然后一个个麦个子往上摞，尽量间隔错开放。我和母亲把麦个子一个个递到父亲手里，父亲再一个个摞到车上。

放麦个子也是个巧，会放的放的多还牢固。不会放的，放的少，走在路上颠簸还容易往下掉。

装好拉车，乘着夜色，父亲在前面拉着，我和母亲在后面用力推着。一边推一边看着拉车的上面，防止麦个子从车上掉下来。

终于一车车把麦个子拉到麦场后，再一个个卸下来让麦个子站在场里，一天算是忙活了过来。

晒麦个子的时候，如果看天气不好得赶紧把麦个子摞在一块，用塑料布盖上，雨停了再赶紧拉开。

收麦子的时候就怕连阴雨，如果连续下雨，麦子会长麦疸，那种黑色的灰尘样的东西，会让麦子霉烂，而且让人皮肤瘙痒。

晚上，父亲也会在场里支一张小床，床上四周绑着竹竿，用竹竿支上蚊帐，晚上就睡在场里，我们叫看场。

六•打麦

打麦子可是个力气活，得全家总动员，几家齐上场。

没有打麦机的时候，老百姓一般都是摊在场里，用碌碡把麦粒压出来。后来有打麦机了，老百姓就把麦个子放在场里边晒边等打麦机。一个村也就那么几个打麦机，忙的时候是跟不上的。所以用打麦机得排队，你家打完他家打。麦个子也是摊开竖着站在麦场里面晒着等打麦机。

打麦不比收麦子轻松。真的就是在和时间赛跑，一家是忙不过来的，需要好几家一块流水干。往往都是临近的几家互相帮忙。

好不容易等来打麦机。那个黑色的家伙是用柴油机带动的，机器的轰鸣声音很大。打麦之前要分好工。有往里面机器里有解麦个子的，有塞麦个子的，有端麦子的，有挑麦穰的，有垛麦穰子的，有扬麦子的。

母亲一般都是塞麦个子，父亲一般是扬麦子。我负责端麦子，有时候也塞麦个子。

机器开动的时候也是大家开始忙碌的时候。机器轰鸣中把麦粒麦糠麦穰分开。麦糠被吹到一个地方，麦穰从一个口吐出来，麦粒从下面出口颠簸着出来。

我一般都是端麦子那个。那时候没有口罩戴，但是头上戴着毛巾。用簸箕在机器麦粒出口张着，快满的时候放进另一个空簸箕，把装满麦粒的簸箕端到旁边的空地上，这时候另一个簸箕也满了，接着端，如此循环。麦子出的快的时候，一个人都跟不上。

哪个活都不轻松，塞麦个子，要一个个接上，有时候解不过来，就直接往里面塞，如果塞的急了，还会把机器给堵了。这个时候得使劲掏出来，重新往里面塞。

垛麦穰既是体力活也是技术活。

需要好几个男劳力一块干，有往上挑的，有在上面垛的。

会垛的，结实，好看，你在下面抽都抽不动。如果垛不好，麦垛子会歪倒。所以一般都是老庄户在上面干这个活。为了让麦垛子结实，还专门让小孩子在上面蹦跳使劲踩踩。

父亲拿着木锨迎着风把麦粒抛到空中，这样麦粒就和麦糠分开了。机器轰鸣声声，灰尘，烟，麦糠等灌得满头满脸都是，鼻子孔里面也是满满的。

打完麦子，人也成了非洲人。

自己家麦子打完了，家里留两个人善后，得再派家里的其他人去下一家帮忙，这叫有来有往。

七•晒麦

麦子打完以后还不能归仓，要放在场里晒干。

这个时候是相对来说比较悠闲的时候，把麦粒均匀地摊在场里，在太阳下晒，母亲用扫帚轻轻掸去里面没扬干净的麦糠。

为了晒得均匀，过一会要用篓耙篓篓，给麦粒翻个个，这样下面的麦子也可以晒到太阳了。

晒麦子最怕的是变天。那时候没有手机，看天气全凭经验。一看天上来了黑云头。糟了，要变天，得赶紧把麦子用扫帚往一块扫，来得及就装到鸡皮袋子里，来不及就堆在一块用塑料布盖着。老百姓管这个叫抢场。

有时候刚抢完场，太阳像和你开玩笑样，又笑眯眯地出来了，让人虚惊一场。

八•归仓

麦子晒好后，全部装进鸡皮袋子里，拉回家放在粮食缸里。

这样，麦收才算正式告一段落。

老百姓又开始在麦茬中间点玉米了，这时候就盼着下雨了。

后来我调到城里上班，弟弟也考上了大学，家里只剩下母亲一人的半亩地。

地少了，我也没有了假期，只能周末回家帮助父母忙下农活。

但是闲不住的母亲，怎能看着别人干活自己闲着呢，她收完自己家的麦子，总是拿着镰刀帮助别人收割。

如今，农业已经自动化，收割机在麦地里转一圈，麦粒麦糠麦穰全都自动分开，麦粒直接装入袋子，老百姓再也不用那么劳累了。

可是，我的父母早已长眠于地下，永远和土地融为一体。

人工麦收也将永远成为历史，镰刀，木锨，簸箕，拉车……也将被搁置起来，以后也会成为文物吧。

这么多年不再收割麦子，但是我一直努力耕种着我的人生麦田，收获着人生中一个个大小不一的麦穗。在时间的长河里，我时时去除心灵上的荒草，扬去生活中的浮尘，低下头做最真实的自己。我知道，我在用另一种方式延续父母身上的勤劳、执著和坚韧；也在用这种方式寄托我对他们无尽的思念……

2022.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