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期而遇

空谷幽兰:黄美华

　　“深山空雨后，新笋满竹林”，朋友催促着杨思梅去掰笋子，两家人就趁着天气暂晴，去大山里赴一场“春笋之约”。

车子爬上弯弯曲曲的山路，山中的迷雾已散出，露出一片蔚蓝晶莹的天空，扑面而来的清新空气，令人神清气爽，欢欣愉悦。

兜兜转转，东打西听，他们终于找到一大片长满笋子的山坡。那种小而脆的嫩笋，炒着腊肉，令人垂涎欲滴。山路太陡，车子开不上去，她们只得下车步行。爬上一个山岭，拐过两道湾，从青郁郁的高粱地钻进竹林。“哇"，满山都是尖尖的笋子，金字塔似的小脑袋，从厚厚的竹叶里探出来，大的小的，长的短的，一大片一大片满是的，又嫩又肥。一不小心，一屁股蹲坐在地上，前后左右围着四五根笋子，屁股底下还戳着两根呢！

“山夫折盈把，归来早市鬻”，她们满载而归，各家男人扛一麻袋笋子，她也用风衣包了一大堆，手里还提了一袋，跌跌撞撞走下山来。

来时匆忙，没注意看沿途风景。突然，她望见不远处半腰有座六排木房子，房子后面是郁郁葱葱的大山，前面有个小草坪，再过去就是一条很深的沟壑。沟底，山涧的清泉水一年四季不停的流淌，房子古朴陈旧，是那么眼熟。 她似乎忆起木房子右边应还有一囗古井，井边有棵粗壮的老柏树，树上挂满了人们许愿的红布条。井里的水一年四季，如开水一样往上冒，井水清冽甘甜。

转过几道，她果然见一口古井，水仍那么幽深，碧绿，如镶砌在深山里的一块翡翠。她扑下去，喝了两囗水。“你渴了么？车里有矿泉水”，见她趴在井沿上喝生水，老公奇怪地看着一向精致有洁癖的她，眼里满是疑惑。

也许，曾经的过往，不是有多好多坏，都是生命的一部分，而是它留下的痕迹，刻骨铭心，纵使挫骨扬飞，到底意难平。

她似乎看到自己，花开的年龄，在这条小路上徘徊，躲在这山林冷月中哭泣，坐在青石板上绝望纠结，在深草丛里迷茫挣扎。

真有过那么一段不堪的日子么？月光下那影子早己模糊，那撕心裂肺的痛却涌上心头。一个女孩，躺在雪白的病床上，病房里弥漫着阵阵腥臊味，令人恶心。她后悔到医院来，可不来，怎么个活下去？大山深处的荒唐果，必须处理掉！硬着头皮，忍受着痛苦，杨思梅一个悄悄地来到医院，独自啜饮苦洒。她天真以为嫁入深山，就能去贫穷的山区代课教书。可父亲不允许，父亲在那深山里，植了十年的树，造了十年的林，不愿女儿再受他受过的苦。面对父亲心疼得眼泪，她不再任性，慧斩情缘。

窗外，湛蓝的天空白云幽远，温馨宁静。她与病友说说笑笑，了解基本的妇科常识。这儿不是一个正直女孩该来的地方，压抑着羞惭，用编造的故事瞒过医生，交清手术费，她已身无分文，忍住饥饿，与病房中一个十九岁的女孩，洒脱地在林荫道上散步。她竞然劝小姑娘不要怕，要勇敢地面对人生。可夏夜的风，陪着她哭泣，她心灵的痛，诉于谁？

咬着牙，躺在手术台上，一缕阳光从窗棱上谢进来，照在身上，渐渐暖了她的心。“耐着点，头胎有点痛"医生体贴地说。她告诉自己，要坚强，要忍耐。她把牙齿咬得“咯咯响，”护士摸着她的脉膊，怕她休克。听见铁夹碰撞的“叮当声，”一阵阵涨痛裂来，身子似乎在撕裂，豆大的汗水浸透了长发。医生拿纸给她擦去脸上的汗；“不错，一声不吭。”疼痛在心底，欢笑在脸上，谁能算计出这痛心的代价？

生活不相信眼泪，她爬起来敷上底粉，掩盖着苍白的脸。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方见淋漓的鲜血，可她还是“哇"的一下，一口生血喷然而出。朋友买来鸡蛋，西瓜，接她出院。坐在回家的车上，她默默流下泪来。自此后，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

“吱呀"紧急的剎车声，打断了她的沉思，把她拉回到现实。天变了，下着濛濛细雨，路上有点迷迷朦朦。一个女人伸手拦住车，原来，雨天路滑，一辆摩托车不慎滑倒摔进路边的水沟里。

幸好朋友的老公，是主治医生，凭着医生救死护伤的本能和职业习惯，他先下到沟底察看，然后大声呼叫她老公拿水下去。杨思梅上前一看，只见一个男人，一只脚卡在摩托车底下，脸色苍白，额头上正渗着血，顺着脸颊流下，手臂和腰部也摔伤，疼得啮呀裂嘴，无法动弹。此刻已是下午五点多钟，天空正下着细雨，气温较低，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沟里，如果不及时抢救，伤者不是被痛死也要被冻死。情况紧急，急需救助，伤者的老婆措手无策，嚎啕大哭。

医生仔细察看了一番，说是腿骨已骨折，必须用夹板固定。可他们三个人根本抬不出伤者，还需一人帮着把摩托车一头抬高，才能把脚拖出来。医生大声叫帮杨思梅忙，她下到沟底，用力抬着摩托车的一头，用眼瞥了一下那张惨白的脸，满头灰白的头发，沾着泥巴，草屑，血浆。右脸上一道寸长的醒目的疤痕，突然似针一样，刺了她一下。那是一张此生不想再见的脸，此刻却如此近距离的来到她身边。她一愣神，手里的摩托抖了一下。“抬稳，莫又砸下。"医生大声喊。她瞥红了脸，用尽全力，把摩托车抬高，伤者的脚终于被拖出来了。 医生让我老公去折两树棍，用车上的绳子绑住伤腿，五个人齐心协力，才把伤者拉上岸。

医生急忙打电话，报警和呼叫救护车。不知伤者是否认出了她，三十多年过去了，岁月改变了彼此的容颜。伤者微闭着眼，用微弱的声音，一个劲地道谢。救护车来了，大家小心翼翼地把伤者抬上车，紧急送往医院救治。他老婆跪下谢恩，医生说:不用谢了，跟着车子去吧，救人要紧。到医院，因没带足钱，伤者老婆要回家取钱，可时间就是生命，她这才说“:先抬伤者去手术室吧，我认得他，”然后她默默到交费处刷了卡。她仍记得那个名字，依稀记起当年他曾给过几百元的彩礼。

这次的不期而遇，在杨思梅的心里，未起半涟漪。人的一生，值得爱和珍惜的东西很多，不要因为一个方面的不圆满，就灰心。不计过往，不负当下，不贪其果，不究其因，那受辱的心已经释怀，生活厚待了她，当初她的一个绝然转身，成就了尔今华丽自信优雅的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