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文:何家刚</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将军”,“撑士”,“跃马”,“顶炮”……!</p><p class="ql-block"> 每每下班回家,我那日薄垂年的老父亲,在堂屋当中,摆弄着那副伴随他将近半个世纪,有些破旧而近乎沧桑的槠木棋盘和残破的红白棋子。亲封两路军马大元帅,构筑红、蓝二大阵营对抗演练。用他那半残的大手,在楚河汉界之间,弹指千军万马,战鼓声声,号角阵阵,旌天蔽日,杀得天昏地暗。大有指点江山,运筹于帷幄,决胜于千里的气魄。</p><p class="ql-block"> 这时,我便顾不得放下行囊,直接参与战斗,坐在父亲对面博弈几局。每次我都是输得那样的完美而不露声色,被杀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哄的老父开心嘚瑟老半天。</p><p class="ql-block"> 转眼,父亲已经走了29个春秋,房屋的墙角,依旧放着那副油光发亮包浆品相极好,记载了世纪沧桑,被岁月尘封的象棋。</p> <p class="ql-block"> 父亲出生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我们老何家祖上世代勤劳,陈年积淀,省吃俭用,家境还算殷实。</p><p class="ql-block"> 做为老何家的长子长孙,父亲被我太爷爷他的爷爷视为掌上明珠。手捧怕摔,口含怕化,整日顶在脖子上骑着颈马,嘴里细语呢喃:我的大孙孙将来一定是披红戴彩,骑高头大马的人物。</p><p class="ql-block"> 太爷爷深谙“家中无才子,官从何处来”的道理,五岁不到的父亲就被送进私塾读国学,希望将来大孙孙能够获取功名,做上大官。</p><p class="ql-block"> 奈何命运多舛,太爷爷因终年劳累成疾,英年早逝。临终前两眼直直盯着我父亲嘱咐爷爷:“一定要让娃读书……”</p><p class="ql-block"> 奶奶说我爷爷是个半拉子秀才,浪荡子弟,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太爷爷在世时顾忌老父威严,有所收敛,不敢放肆。太爷爷走后便肆无忌惮,加上不谙农事,不懂经营,家道很快败落,最后沦落到仔卖爷田度日。</p><p class="ql-block"> 父亲三年私塾没读完便辍学在家照顾弟弟妹妹,跟着奶奶干农活。要知道,他才是个八岁的孩子。艰苦的生活练就了父亲刚毅、坚韧不拔的性格。</p><p class="ql-block"> 父亲在苦难的岁月里渐渐长大,童年、少年、青年,长期营养不良,显得有些纤瘦高挑,但两目炯炯。短短的一纪光阴,发生的一桩桩事情,象棋盘上的诡谲风云,让父亲应接不暇:抗战 胜利;解放军进 城,常德和平解放;结识母亲,一位勤劳善良、美丽的女人,并与之完婚;爷爷英年病逝;后来,军代表驻村,家乡闹土改。</p> <p class="ql-block"> 在军代表的指导下,土改工作如火如荼,“贫 协”、“农 会”、民兵队先后成立。父亲瞒着家人报名参加民兵,被闻讯赶来的奶奶从军管处拉了回去。要知道土改初期,GM党残留势力、地主武装、土匪恶霸猖獗,不少地方的农会主席,民兵队长被杀害,还严重威胁家人安全,奶奶能不担心?</p><p class="ql-block"> 然而倔强的父亲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好在有我母亲支持,奶奶只得心里骂他犟驴,随他去。在那个普遍文盲的年月,有过三年私塾经历的父亲,得到军代表的偏爱,培养他担任民兵队长,训练民兵队伍,协助农会打土豪,分田地,为土改工作保驾护航。 一把红樱大刀反插在父亲背后,一支“三八大盖”长枪扛在肩上,威风凛凛。让贫苦百姓胆气倍增,令土豪恶霸胆颤心惊。</p><p class="ql-block"> 军代表喜欢父亲这样有文化有魄力的“小鬼”,经常邀父亲到驻地商讨工作,宣讲政策,教育他人民队伍是为劳 苦大众服务的道理。 父亲耳濡目染,思想觉悟和文化水平得到淬炼。</p><p class="ql-block"> 父亲见军代表藏有一副可以折叠的槠木象棋,无论行军打仗一直带着身边,从不离身。在重大决定或行动前,总是拿出来与人对弈几局,让思维入定,思想敏锐。父亲不解,军代表笑着说:“这样做出的决定才是最正确的。”闲暇,他常教父亲下象棋,教父亲在特定环境下,学会运筹帷幄。</p> <p class="ql-block"> 随着土改工作的深入,人民公社、大队、生产队各级基层组织的成立,社会日渐稳定。军代表撤离时想把父亲带去当兵,做个文书。父亲回家清拿换洗衣服时被奶奶知道,大骂道:“你走了家里怎么办,弟弟妹妹们怎么办?”</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个孝悌之人,自然不敢忤逆老母。军代表惋惜的摇了摇头,遗憾的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也许父亲错过太爷爷口中骑高头大马机会。</p><p class="ql-block"> 临别,军代表把跟随他南征北战的象棋,赠送给了父亲,像极父亲赠予儿子的传家宝。反复叮咛要注重自身修养,加强学习,积极向上,遇事要冷静,父亲点点头含泪送别。</p><p class="ql-block"> 自从得到棋盘之后,父亲仿佛继承了军 代表 的衣钵,睿智大开,遇事沉着而善谋略。土改初期,出逃的杀人越货土匪头子覃小婆,一直没有缉捕归案接受人民审判,而成为父亲的一块心病。父亲说:”必须把他抓捕,不能让他继续犯案危害百姓。”父亲广布眼线,让民兵们加强对亲属、朋友宣传,留意逃匪动向。一次,一个民兵的远房亲戚拜访时,无意说出百里之外的百鹰湖,有个人极像覃小婆。父亲赶紧带领民兵前往蹲守。抓捕过程中,覃匪腿部受伤不能行走,硬是用箩筐把他抬了回来,接受人民审判后就地正法。</p> <p class="ql-block"> 三年自然灾害令国 库空虚,老百姓吃不饱肚。政府号召村民移民百里湖区开垦湖荒,三年内粮食自产自得,不用交农业税,全属自愿。父亲收到这个消息后,拿出军代表留下的象棋,找人下了三天三夜,一边对弈,一边思考。第四天毅然决然带领家人出发,移民团洲湖。</p><p class="ql-block"> 后来事实证明,这次移民路线走对了。移民初期,湖区的鱼虾龟鳖给了家人充分的营养,后来打下的粮食,不仅能自给自足,还能接济亲友乡亲。</p><p class="ql-block"> “文革”前夕,母亲的娘家,常德近郊的一个生产队想招聘劳动力或预备劳动力,我家正好符合条件。母亲动心了,与娘家人联系搬迁的事,父亲倒还有点不舍刚刚打下的“江山”。决策阶段,父亲坐在那里,盯着那副棋盘呆呆的楞了半天,然后一句“搬”,我家就住进了近郊。</p><p class="ql-block"> 外婆队里的生产队长兼政治指导员姓徐,妈妈让我叫他“根舅”,世代贫农,党员,是根红苗正的土改根子。没有上过学,解放后到农会上过几天识字班,对文化人特别敬佩和尊重。父亲上过私塾,对他来说也算是文化人。我们刚搬来不久,根舅就让我父亲担任文书兼仓库保管员,队里的大小事务都和父亲商量。他们还有个共同特点就是特别喜欢下象棋。</p><p class="ql-block"> 一天,俩人边下着象棋边商讨着怎样能提高一点队里的收入,给社员谋点福利。父亲说悄悄弄点经济作物和加工副业。根舅闻言,顿时一个激灵。在那个特殊年代,除“粮、棉、油、一头猪”的经营模式外,任何经济作物都可能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会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被割掉,“资产阶级土壤”被铲除,弄不好还会当作“走资 派”被批斗。</p> <p class="ql-block"> 被穷怕的根舅还是想听听父亲的想法:在那块低产棉花地里间种一些优质柑桔苗,利用棉花杆掩护,待柑桔树苗长大后几年就有收益。到时工作队如果追究责任,就拿我出来顶罪。</p><p class="ql-block"> “哪能让你顶罪,要追究就追究我的责任好了,我家世代贫农,能把我怎样?我这是为队里的社员们办好事,办实事,难道有错?”</p><p class="ql-block"> “好,咱们谁也别争了,一局定乾坤,谁赢听谁的,有难共同担!”</p><p class="ql-block"> 这次工作队选择了集体失聪,多年后,当社员们拿着比当地其他队高数倍工分待遇时,都非常感激当初领导班子的英明决定。</p> <p class="ql-block"> 这对老搭档在棋盘上争争吵吵了几十年,可根舅还是没熬过老父亲先走一步,父亲仿佛苍老了许多。棋盘旧了,棋子也破了。我从工地弄来一幅刷着树脂漆的木棋盘,哥哥买来一副崭新的象棋,父亲很高兴,可他依旧喜欢摆弄那副老棋盘。后来,父亲中风,没有了下棋对手,便一人摆弄。不久,也许根舅那边没有下棋的搭档,差个棋友,把他邀走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一生平凡且普通,虽然也曾披过红戴过彩,却没有太爷爷所设想的骑高头大马黄袍加身。父亲终究没有军代表希冀的大智慧,成为将帅,甘做一个无名小卒,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无畏前行,决不退缩,从棋盘之上领悟人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壬寅年五月十二日于经泽-楠沙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