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

凡间微尘

<p class="ql-block">  五月的阳光是鲜活而明媚的,初夏的暖风裹携着热辣辣的阳光,掠过山梁,掠过田野,即将收割的麦田里翻涌起一波波金黄的麦浪。胀鼓鼓的麦穗在阳光蒸腾下散发着诱人的麦香,仔细分辨,麦香里隐约掺杂着一丝青草的气息。这若有若无的草香来自于遍布家乡山野间一种叫艾蒿的野草。携带着麦香和草香的风儿四处游荡,用她独有的语言在人们耳边低语,端午节到了!心急的布谷鸟一早一晚在村庄上空盘桓,时而欢快时而急促的叫声也在提醒沉醉于暖风中的庄稼汉们,麦收时节到了!为了给即将到来的麦收储备能量,端午节在乡间属比较隆重的节日。</p> <p class="ql-block">  记忆中的端午节是个与小孩子有关的日子,由于在端午这天能敞开肚子吃鸡蛋,家里养的那群老母鸡在节前很长一段时间,成为我们关注的焦点。开春后,几只母鸡开始骚动不安,早上钻出鸡窝便扑愣愣到处乱飞,不安心吃食,也不好好下蛋,还谎报军情,不下蛋也咕咕嗒嗒乱叫,牠们这是想抱窝了。娘从中挑选出一只有抱窝经验的老母鸡,给牠弄个大纸箱,里面铺上碎麦秸。娘拿着鸡蛋对着太阳左照右照,再放到耳朵边晃来晃去。抱窝的鸡蛋得精心挑选,才能出小鸡。娘把挑好的一堆鸡蛋放到纸箱里,老母鸡急不可耐地跳进纸箱当娘去。没被选中的母鸡继续胡闹,娘挑来冰冰凉的井水一天给她们洗两次冷水澡,等母鸡们的体温降下来,就把想当娘的事忘了。娘把盛抱窝鸡的纸箱端到不常进人的小耳房里,怕吵吵闹闹的我们把小鸡惊吓到。老母鸡在纸箱里趴二十来天,小鸡们啄破蛋壳,从关了它们很久的鸡蛋屋里钻出来。刚出壳的小鸡一身湿乎乎的稀疏细毛,站也站不稳,样子真丑。一眨眼工夫,丑小鸡就变成毛绒绒的小球,小毛球在地上滚几天,才长成真正的小鸡。我们根据毛色和外形的不同挨个给它们取名字,咕咕头,花里棒,白头老三,红爪子小五,黑尾巴小七。成功当娘的老母鸡领一群鸡娃在天井里到处乱刨乱啄,把我们种的果树苗刨得东倒西歪。四处钻的小鸡不小心弄折了腿,娘让我们到灶台边的灰土里找几个土蟞虫,把虫子揪成几段喂给受伤的小鸡吃,过几天它的瘸腿就能恢复正常。有长病的小鸡趴在地上伸着细细的小腿打哆嗦,娘拿个葫芦瓢把病小鸡盖起来,用筷子梆当梆当敲打葫芦瓢,敲敲停停,停停敲敲,掀开看看,小鸡又能歪歪扭扭地站起来走路吃食了。这种神奇的瓢式还魂法我们试了几次都不灵,看来娘一边敲一边在心里默念咒语给小鸡召魂。我们只会瞎敲打,小鸡的魂肯定回不来。</p> <p class="ql-block">  赊小鸡的汉子每年春上都来,他挑着摞得老高的两摞颤颤悠悠的鸡笼子,"赊小鸡来!卖小鸡来!”吆喝得像唱歌一样好听。鸡笼里的小鸡娃们用唧唧啾啾的悦耳鸣叫给他唱歌样的吆喝唱合声,唱着合着,河边大柳树上的黄柳芽变绿了,花园里的花儿开了,鸡笼里的一茬茬小鸡娃也长大了。因为不用拿现钱就能逮小鸡,他的鸡笼子挑到哪里,都有一群婆娘围着鸡笼子挑选可心的鸡娃。得闲娘也端个纸盒子,从大鸡笼里挑十来只全身黑绒毛,不掺一丝杂色的小黑鸡,娘说她养黑母鸡填换(填换大概是吃食少下蛋多的意思)。抱窝的老母鸡还没动静,不知那堆鸡蛋里能出几只黑母鸡,先从人家鸡笼里挑几只现成的小黑绒鸡养着。被娘挑回来的小黑鸡长着长着,变成了尾巴长长,鸡冠子通红的黑公鸡,无所不能的娘也有看走眼的时候。黑公鸡很霸道,动不动就撵得其它鸡扑愣着翅膀四处乱跑。我们很喜欢大公鸡,它尾巴上绿莹莹的毛很漂亮,扎毽子时爹逮住黑公鸡揪一把羽毛分给我们,把它气得头上的冠子涨得红彤彤,尖叫着发出不满的抗议声。过一段时间,它光秃秃的尾巴上又长出很多比以前更漂亮的羽毛。过年时爹逮两只大公鸡洗洗涮涮,娘把泡涨个儿的花生米去皮,放到锅里和鸡肉一块炖一锅,年夜饭的饭桌上便有鲜香爽口的鸡肉冻吃。一大群小鸡娃在长成能下蛋的母鸡之前,有的被黄大仙咬断脖子弃尸荒野,有的被黄大仙拖走做了美味点心,还有的喝水时不小心掉水盆里成了真正的落汤鸡。幸存的小母鸡长到能下蛋时,身价翻倍上涨,成为家里的小摇钱树。娘用卖鸡蛋的钱打油买盐,给我们交学费扯新衣服,精打细算维持家用。由于鸡蛋是端午节的必备食物,把每个节日都过得特别隆重的娘一反往日的抠抠索索,节日期间家里的鸡蛋一般会供大于求。鸡婆们好像猜透了小主人的心思,一只比一只争气,真没白费我们天天去河里给她们捉的胖泥鳅。只要听到天井里响起鸡婆的报喜声,准能从鸡窝里摸出几个沾满鸡屎和血丝的鸡蛋来。娘吊在房梁上盛鸡蛋的篮子眼看着冒了尖,瞅着白胖胖圆溜溜的鸡蛋我们心里要乐开花。翻翻挂在墙上的日历,再撕掉三张纸就到端午节了。</p> <p class="ql-block">  有了盼头,日子过得飞快。过节前一天,娘给我们布置任务,拔艾蒿折桃枝去。叫上小伙伴们,飞跑到河对岸的树林里,那里有我们薅猪草时就侦察好的大片艾蒿。大人们不约而同地打发家里的小孩去做这件端午节里顶顶重要的事情。于是,在这个节日的前一天,家乡的河滩上,树林里,田埂边,到处都游走着一群群兴高采烈地往家里搬运艾蒿的小孩子。看桃园的老大爷一改往日凶神恶煞的模样,剪下一大垛桃枝分给前来讨要的孩子们。</p><p class="ql-block"> 端午节一大早,娘把艾蒿叶桃叶和鸡蛋放进灶台上的大锅里一块儿煮。家里大大小小的门窗上都插上艾蒿桃枝。娘说门窗上的艾蒿和桃枝能辟邪,想进屋吓唬小孩的妖魔鬼怪,看到它们就吓跑了。煮鸡蛋的锅里冒出浓郁的艾草香,等水雾散尽,娘用笊篱捞出锅里染成绿色的鸡蛋,放凉水里浸一会儿,把绿鸡蛋装在葫芦瓢里,让我们给老奶奶和奶奶送去。回来时我们又用葫芦瓢端回一瓢红红绿绿的煮鸡蛋。在南方生活过几年的奶奶把鸡蛋染成红色,红鸡蛋看起来又喜庆又可爱。老奶奶往我们脖子上挂个红色小布包,里面不知装着啥东西,闻着一股子药味。老奶奶还把一些粘糊糊的东西抹到我们的耳朵眼里,说野地里的长虫最怕这东西。怪不得我们整天在野外疯,却很少见到长虫。长虫其实挺好玩,它们穿着花红柳绿的衣服,看着蛮漂亮。二奶奶的儿子经常在天井里剥长虫皮,看着一点也不可怕。回到家娘让我们用大锅里的艾草水洗手洗脸洗眼睛,洗过艾草浴后,我们便自带防魔抗妖能力,就像孙大圣用金箍棒给他师父划的那个圆圈,啥妖怪也近身不得。娘说话做事总有她的道理,我们照单全收就是。没想到乡野土地间随处可见的艾蒿不光能降妖除魔,还能防小咬治百病。这么神奇的宝贝大人们为啥割了当柴禾烧。我们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艾蒿的神力在端午节这天发挥到极致,过了节它们又变身为毫不起眼的野草。我们按娘的要求认真而虔诚的做完端午节的所有例行活动,接下来该享受美味的绿皮鸡蛋。剥开绿色的蛋壳,蛋清也带着浅浅的草绿,咬一口满嘴艾草清香和鸡蛋的鲜香。吃下四五个热乎乎的煮鸡蛋,喝一碗红糖水,把堵在嗓子眼的鸡蛋冲下去。娘把剩下的鸡蛋分给我们,这些鸡蛋在与小伙伴们玩碰蛋游戏时粉身碎骨,游戏最终的获胜者拿着蛋王到处显摆。输了也没关系,碰碎的烂鸡蛋正好吃掉它。吃过煮鸡蛋,娘包在绿波萝叶里的黄米煮糕也出锅了 。</p> <p class="ql-block">  小时候的端午节,没有粽子,也不知道端午节起源于战国时期那位忧国忧民的大诗人于汨罗江中的千年一跃。历年过端午始终不变的是娘必备的两样食品,绿鸡蛋和半尺厚的黄米糕,还有老奶奶为我们准备的装了灵丹妙药的红色香包。老奶奶和娘也许同样不知道端午节的来历,但这并不影响她们过节的好情绪。她们以对生活充满憧憬和热情的乡村女性对节日的理解,赋予端午节或其它节日许多新的意义。神奇的艾蒿,包治百病,百毒不侵的香包等等。许多在乡村流传千年的节日,正是由于一代代乡村母亲对各个节日持续不减的热情得以传承和延续。</p><p class="ql-block"> 吃光了绿鸡蛋和黄米糕,我们又在心里盼望来年的端午节快点到。因为是我们扛回了那些颇具神力的艾蒿,更觉得自己和家里的黑母鸡一样,是端午节里功不可没的一分子。那一群群杠着碧绿艾蒿,沐浴着五月的灿烂阳光,从野地里雄赳赳气昂昂凯旋归来的小孩,如一副永不褪色的套色木刻版画,深深扎根于我的记忆之林,在每个如期而至的端午节里引领我重温儿时旧梦,重拾一段幼时的天真与无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