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灵魂起舞，把心撕碎了歌唱 ——“Olé！弗拉明戈”

二泉松

2015年1月，西班牙拉法叶•亚吉拉弗拉明戈舞团携《卡门》来到上海。当时上海大剧院的介绍说：《卡门》由多达三十六位舞者、歌手及乐队成员演出。如此大型的编制，这样规模的阵容来演绎《卡门》在弗拉明戈舞剧中绝无仅有。

我特地赶到上海观看，一睹为快。

弗拉明戈舞剧《卡门》是西班牙文化中一颗璀璨的宝石。从法国大作家梅里美的文字到音乐家比才的配乐，再到西班牙舞剧鼻祖拉法叶的编舞，形成了舞蹈、歌唱、吉他以及吉普赛长裙完美融合的弗拉明戈经典。

在弗拉明戈中，饰演卡门一直是女舞者的舞技试金石。

《卡门》不因舞蹈的流畅性而牺牲原著小说的剧情章节，反而运用弗拉明戈的特质，编舞及灯光设计的巧思，克服了舞台上因舞蹈空间受限而无法完整呈现原著场景或细节的难度，让《卡门》的故事性完整呈现。

弗拉明戈舞剧《卡门》吸取了歌剧《卡门》的精华，依然有盛大的场面、剧情的冲突、曼妙的音乐。弗拉明戈舞蹈独具的爆发力和肢体语言，更鲜明贴切地塑造出了吉卜赛女郎的大胆泼辣、桀骜不驯。

弗拉明戈舞剧《卡门》中的一些细节也很细腻精彩，例如男女主角缠绵悱恻滚床单的场景，后来也被业界津津乐道。

不久，又来了名闻遐迩的踢踏舞教科书级的《大河之舞》第2部《舞起狂澜》。它是爱尔兰的国家名片。

又来了在《大河之舞》之上的更高级的令人叫绝的踢踏舞巨作《烈焰之舞》。踢踏舞虽然和弗拉明戈是不同的艺术流派，但是弗拉门戈中用脚步打点的舞蹈和踢踏舞有异曲同工之妙。

弗拉明戈和斗牛是西班牙的二大国粹。

"弗拉明戈"是阿拉伯文，原意是"逃亡的农民"。十五世纪时，基督教势力在伊比利亚半岛南部战胜了穆斯林摩尔人之后，在宗教宽容政策下，摩尔人和犹太人得以平和地归顺。但是不久，基督教势力背信弃义，强迫摩尔人和犹太人要么皈依基督教，要么迁到非洲去。光在1499年就有五万摩尔人被迫接受洗礼。而大量摩尔人、犹太人、罗姆人逃往安达卢西亚的乡下和山中，成为"逃亡的农民"。

当时，从北印度出发，经长途跋涉颠沛流离到达安达卢西亚的吉普赛人已带来了一种融合了印度人（踢踏舞风），阿拉伯人（神秘伤感）和吉普赛人（泼辣奔放）的民间歌舞元素的混杂的乐舞。"逃亡的农民"的西班牙南部的传统歌舞又被融合进吉普赛人的混杂乐舞中，这就是弗拉明戈艺术形成的土壤。 这样的歌舞和音乐，是在灾难深重的土地上产生的，在历经了长期磨难的民族中才可能拥有。

吉普赛人从小在弗拉明戈舞的环境里长大，不论老小都能跳善唱，他们自称“只有吉普赛人才能真正跳好弗拉明戈舞”。正是吉普赛人生活的颠沛流离、放纵与自由，使弗拉明戈舞呈现出鲜明的自由、热情和矛盾特征。

位于塞维利亚的弗拉明戈博物馆是极少数致力于展现弗拉明戈艺术的博物馆之一，于2006年开业。游客能够通过博物馆了解这种艺术的起源和演化。 该博物馆通过现代化的设备多方位地展示这种艺术。在这里，观众能够对弗拉门戈的起源，演变和分支，有深入的了解。每晚7点在博物馆中庭有弗拉明戈表演。

带着这些认知，带着满满的神秘感，我热切地寻求弗拉明戈，想欣赏一场原汁原味的弗拉明戈。

我们来到巴塞罗那老城区的一个剧场，这里有弗拉明戈演出。一个不起眼的不大的门面上有则广告，大约意思是有三个时段三种类型的演出。满座为80人，不预约，先到先入。

门口广告中的演出照片。

剧场有二层，我们的座位在楼上第一排正中。观看效果还不错。据说弗拉明戈演出的场地都不会大，为的是让观众都能清楚观赏到表演者的脸部表情，手势动作和踢踏脚步。但是今天这个场地显然算是大的了。

令人意外的是下面一层满满地摆着餐桌椅，二侧包厢格局的位置也不例外。这些带餐饮的座位，价格贵大约50%。我心里嘀咕，价格可以理解，但不理解的是：欣赏这样的艺术，怎么会和吃连在一起？

演出准时开始。大幕拉开，舞台上六个人坐着一字排开。

从左至右，分别是歌者（2人），鼓手，吉他（2人）和小提琴手。

左首一个略胖的络腮胡子的略带喑哑的深沉歌声渐起，节奏自由，很多滑音但不华丽，平缓但不算流畅。

随后吉他介入，歌声愈发深沉。

又一把吉它介入，鼓点响起，节奏急促起来。

尔后，小提琴也开始介入，音质不断丰富起来。

突然歌声高亢起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镇慑了全场，令人心颤。切分音越来越多，美妙而粗犷。紧接着，另一个和声也加入进来了。

一种特有的情感开始宣泄，如诉如怨，仰天长啸的气氛扑面而来。

一个舞者出场了，红色裤子，长袖衬衫，黑色马甲。身材颀长，干练矫健。

这是男一号。刀削般的严峻脸庞，表情凝重。

舞蹈表现得既苦难却优雅，虽不平仍傲慢，感觉到舞者血管里流淌着与生俱来的桀骜不驯和渴望自由的激情象火焰般撩人。舞姿时而激越时而舒展，展现着灵魂深处的压抑和悲痛，倾吐苦难，控诉不平，喷发愤怒，呐喊抗争。

有一段激越的踢踏舞。脚步越来越紧密的踢踏着，舞者的身体却很平稳，保持着上身的松弛和两臂的舒展。随着音乐表现的变化，舞者的身体，双肢和手掌变化多样，舞姿独特。

双脚雨点般敲击着地板，踢踏声骤雨般飘过，落在观众的心头，敲击着我们的魂灵。舞者不注重身体的舞姿，着重演示趾尖与脚跟的打击节奏的复杂技巧。在吉他音乐配合下，舞者的舞姿挺拔矫健，简洁刚毅。

踢踏舞注重脚步打点的复杂技巧与节奏。一个好的踢踏舞者，不管节奏多快，舞步多复杂，踢踏声都不会拖泥带水，无论轻重缓急，都能做到清清楚楚。

这大概就是弗拉明戈舞蹈男舞者的气质和艺术性的特征之一。上肢的动作难度也很大，舞者必须在双脚雨点般迅速击地的同时，配合着呼吸，演绎各种动作还要变化着手掌，奔放、优美、刚健地体现了安达卢西亚弗拉明戈人的性格特征。

在雨点般的节奏中感受他的骄傲、力量和风度。

当吉他手弹出最后一个激越的音符时，舞者双手高举，五指分叉，冷漠高傲地侧仰头颅，藐视一切！音乐和舞蹈嘎然猝止。观众掌声四起，大呼："Olé，Olé！"。我竟也禁不住喊叫起来：“Olé！哦来！”

耸肩仰头，眼神冷峻，藐视一切，是弗拉门戈的典型舞姿。这是三人舞中的一个镜头。

三人舞中，舞者动作整齐划一，显示出一种特有的气概。

观众随着音乐击掌或大喊“哦来”(Olé)，全场融入到弗拉明戈艺术氛围之中。

又一组三人舞。

据介绍响板是弗拉明戈演出的必备道具，而且舞者左右手响板所发出来的声音并不相同，左手的声音低沉，代表雄性；右手的较为高亢，是雌性。舞者手中响板的应和，表达的是男人与女人的对话。要把男人和女人的故事说得委婉动听，艺术家的天分和人生经历比技巧更重要，这就是为什么很多弗拉明戈舞者年龄越大，跳得越有味道。

来上海的《大河之舞》中，那位弗拉明戈女舞者据说已经跳了快40年了。

这是一段小提琴伴奏的男子独舞。也许是非拉明戈中少有的表白爱情的抒情诗。

又是一段精妙绝伦的踢踏独舞。和舞者的年龄一样，舞技炉火纯青，看似凝重平稳，踢踏却更疯狂。要是忽略激越的伴奏音乐而只看舞者的上半身，你不能相信如此小的身体摆动能配合着如此疯狂的节奏！

和其他舞种不同，弗拉明戈的著名舞星没有年轻人，无论男女，都是年龄越大舞技越老到成熟，才有资格独舞上场。

弗拉明戈是对身心的全面考验，内心的触动是无声息的，但是潜伏的力量和冲突紧紧抓住你的心；明快的节奏需要拍手相和，舞者的脚掌也不由自主地更快捷地敲击地面。

你看：到高潮时，歌者站起来，拍手应和着节奏，台上台下一片"哦来"声。而舞者更激越疯狂，双脚节奏越来越快，踢踏声敲打得观众都透不过气来！歌者索性走到舞者身旁，歌声伴随着紧密的踢踏声，越发荡气回肠

双人舞。也都是典型的弗拉明戈舞姿。

男女舞伴用头和手臂舞出各种优美而傲慢的姿势。渐渐地舞步加快，乐师以娴熟的指法弹拨出急促多变的节奏，气势如狂风骤雨，紧紧追踪着加速的舞步，突然，吉他手在吉他上弹下最后一响，舞蹈者亮出优美的造型，一切都嘎然而止，观众常常为这突如其来的结局惊住，接着便情不自禁地欢呼喝彩。 又一段双人舞。

与舞者不同的是，弗拉门戈歌手没有激烈的手势和身体动作。他们时而双手合掌，多数时间是随着歌声，双掌轻轻击打着拍子——大概这是弗拉门戈歌者的基本姿态。

一曲一曲歌唱过，我意识到所有的歌都是哀伤的，甚至都以痛苦为主题，歌唱爱情的也是叹息爱情的难遇或夭亡。这伤痛太古老，太沉重，它已经费尽了一辈又一辈人的叹息和呐喊。

二位歌者的嗓子似乎都劈裂般粗哑起来了，我已分不出他们是在歌唱，还是在嘶喊在哭泣。那么声嘶力竭、那么悲痛欲绝！

（究竟他们有过怎样的苦难? 后来我有去了解费拉明戈究竟唱了些什么，证实了我的感受没错。弗拉明戈基本歌曲的题材都与孤独、死亡、愤懑、绝望、失落等情感有关，是费拉明戈歌曲的灵魂。而且，最初的弗拉明戈其实并没有舞蹈，仅仅是歌唱，一种近乎呼喊的“深歌”。有评论家说：“你看到的演唱，与原始的弗拉明戈深歌，根本就是两回事” ）

激情不一定只是热烈、奔放、狂野。像弗拉明戈这样吟唱颠沛流离的沧桑与落寞，无处安家的孤寂和悲苦，夭折的爱情的无奈和失落，忧郁哀伤和热情奔放纠缠交织的歌唱才是真正的人生咏叹调。

黑衣绿裙舞者，一身傲慢与冷漠。

他们的流浪路上有外族蔑视的苦，有生命本身的难，都是撕心裂肺的痛。一次一次的郁积，一代一代的沉淀，迸发出悲怆的深歌，凝练出激愤的舞蹈。

一般来说，芭蕾舞女舞者纯洁端庄，国标舞中的女伴热情高贵，中国太大了各地民间舞蹈风格不一，但女演员大都妩媚婉约。而弗拉明戈的女舞者最富诱惑力，她们的成熟老到和近乎疯狂的激情更让人感觉到舞蹈与心灵的融合。她们往往是一个人独舞，耸肩抬头，眼神落寞。在大多数双人舞中表现爱情时，她和男主角也是忽远忽近，欲迎还拒，若即若离。

当女舞者舞动起来时，表情依然冷漠甚至说得上痛苦，肢体动作却充满了热情，手中的响板追随着她的舞步铿锵点点，加上她饱经岁月摧残的容颜，成熟雍容的身段，分明是在述说沧桑的内心往事。怎能不夺人眼球，擭人魂魄？

女二号的舞蹈。

女二号面部特写。

女一号。

这是来自遥远异乡的，美丽而桀骜不驯的灵魂的形象代表。

曼妙而又独特的舞姿，表现在耸肩，双臂内弯，五指分叉，仰头傲视。

端庄美丽，成熟优雅，毫无悬念的是同样显露出凝重愤懑，饱含岁月沧桑而忍辱负重的苦难。

歌声又起，吉他激越，响板铿锵。

现在她将开始精彩的压轴独舞。

女舞者把头发向后梳成光滑的发髻，上插一朵很大的粉色花朵，身穿黑色紧身胸衣，黑底白点有多层带饰边折涧的很宽松的超长裙子。

你看那低头敛目的沉寂，

你看她双手高举愤懑的抗争，

你看那旋风骤雨般的激愤...

不再优雅，没有取悦的媚意，自始至终有一股巨大的张力在迸发着。

我想，只有满腔愤怒的人，或者有一种强烈压抑感的人才会那般激愤。

不似芭蕾舞柔美婉转的波浪，而是如铁丝般扭曲，像愤怒的蛇一样挣扎。

快速旋转，裙裾飞扬。

大摆裙是费拉明戈女舞者的经典服饰，它充满着狂野奔放的元素，翻褶抓皱多层荷叶缀边、多彩层叠以及诺大的鱼尾下摆，极致的繁复华丽尽显放浪骇俗。今天的女舞者一袭黑底白点带少许彩点的大摆裙，更显雍容成熟，深沉而有内涵。

身体大幅度旋转和摆动，手臂大幅度舒展并内弯，五指张开，表情凝重，所有的舞姿，都有这样的弗拉明戈的经典特征。

也有踢踏舞姿，双脚随鼓点的节奏，如同急骤的雨点倾泻。

随着音乐表现的变化，舞者的肢体动作做着灵魂深处的哀凄、抗争、愤懑、欢愉的尽情展现。只有成熟的、饱经风霜的、忍辱负重的生理和心理素质，才能有这样的舞姿。

是否弗拉明戈的女舞者，随着年岁的增长，愈成熟愈性感，愈能表现弗拉明戈的悲哀，低落、愤懑、抗争的内涵本质？

究竟是颠沛流离的沧桑岁月成熟了你才让你舞得如此酣畅淋漓？还是如此疯狂激越地舞过了，让你瞬间苍老？

“ 在费拉明戈舞蹈面前，天空和大地都为之动容。”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若泽·萨拉马戈

“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意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

——玛格丽特·杜拉斯《情人》

谢幕。

歌唱、舞蹈和吉他演奏三种各具鲜明特色的艺术形式相互配合，才完美表现出了弗拉明戈的视觉效果、音乐感觉和情感宣泄。

今天看到的演出阵容算是比较强大的，据说大部分演出的演员没有这么多。弗拉明戈最基本的阵容是四个人：一个男歌手，一个吉他手，男女舞者各一，缺一不可。

如果说《卡门》、《大河之舞》、《烈焰之舞”》是艺术顶峰的阳春白雪，那么西班牙的二大国粹斗牛和弗拉明戈，都源自平民阶层，属下里巴人。西班牙斗牛士以杀死公牛为最终荣誉，而他们自己也有被牛角刺死的极大风险，所以西班牙式斗牛血腥、残忍、惊险、刺激。弗拉明戈舞则尽显西班牙南部人狂热、自由、豪放的性格，以及大量被压抑被欺负，逃亡流浪，悲愤抗争，追求自由的情绪宣泄，胸臆直抒，那怕表现爱恨情仇的歌舞，也明显透露出伤感怨忧的情调。

一小时的演出时间不算长，我被“震撼心灵”的同时，视觉听觉的感受都是前所未有的。我都来不及细细品嚐演出赠送的那杯味道独特的低酒精度混合饮品。它恰好象弗拉明戈：有摩尔人的忍辱负重，有罗姆人的颠沛流离，有吉普赛人的桀傲不训，有犹太人的聪明睿智。我轻呡一口，分明又感觉到歌者的嘶哑呐喊，踢踏的疾风暴雨，长裙的翻卷飞扬，吉他的铿锵激越。

弗拉明戈不是一般的歌舞，是安达卢西亚这片曾经苦难的土地上长出的一朵鲜艳夺目的艺术奇葩。

我用它向弗拉明戈致敬！

我想不出有什么曲子可以为我这美篇配乐，相信此时无声胜有声。谓予不信？那就让我们再来回味一下那种氛围吧！

弗拉明戈这个词，不仅是一种特定歌舞的名称，也被用来形容一种人生态度。根据字典上的解释，弗拉明戈指一类追求享乐，不事生产，放荡不羁，并经常生活在法律边缘的人。在艺术家心中，弗拉明戈不仅是歌、舞和吉他音乐三合一艺术，也代表着一种慷慨、狂热、豪放和不受拘束的生活方式和追求自由，向往爱情的诉求。

几年前服饰界流行起波西米亚风，正是这种精神风貌的浪漫体现。一出现我就很欣赏，就向人推荐介绍过。

但是我还是觉得，费拉明戈骨子里还是愤懑哀怨的，孤傲冷峻的。在血液深处，所有的苦难郁积着，越是微笑越是蕴含苦痛，那声嘶力竭的歌声那疯狂旋转的裙裾那雨点般的踢踏脚步，是表象又是明证。

吉普赛人总爱说："弗拉明戈就在我们的血液里！"

西班牙旅游界为该国概括了一句口号:"生活的激情，西班牙"(Spain Passion For Life)。

弗拉明戈、斗牛、加上如今的足球，都展示了"生命纵使残酷，却也充满美丽"。

更喜欢吉普赛人的这样一句话：“时间是用来流浪的，身躯是用来相爱的，生命是用来遗忘的，而灵魂，是用来歌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