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山下的两个上海姑娘(小说)

海军

<p class="ql-block">  [2023年10月19日,接到通知,这篇小说,在第二届"中国知青作家征文"活动中,被评为小说类一等奖。评委有知名作家叶辛(孽债电视剧作者)主 任:叶 辛(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副主任:孟翔勇(中华知青作家学会会长) 评委(排名不分先后):张福臣:《中国知青文库丛书》总编傅 实:诗人 《文化大视野》执行主编张天芒:北京绿荫文化艺术交流中心主任胡树萌:中国外宣通讯社社长、总编赵 群:中华知青作家学会副主席韩湘生:中华知青作家学会副主席蒋 涌:中华知青作家学会常务理事、评论室主任谢 非:中华知青作家学会常务理事、创研室主任汪 鑫:青年作家网总编黄保余:中国传统文化促进会副秘书长张耒量:中国管理科学院产业经济研究室主任等组成。]</p> <p class="ql-block">  徐根娣,上海人,从小喝黄埔江水,在杨浦区一个小里弄長大,父母都是工人,她排行老大,下有一弟一妹,杨浦区是工人区,工业区,密密麻麻,一条一条小弄,把地面切成一块一块,都是低矮老旧的棚户居多,不像静安区,路边的法国梧桐枝繁叶茂,一座座小洋楼,门口都装着门铃,街道上除了驰过的汽车声外,显得非常静谧安宁,而杨浦区每一个院子里,活生生地塞进了五六家人,每天大概只有凌晨三四点钟,才能有短暂的安静,到了五点多,弄堂里就传来:倒马桶喔,收粪工一边摇着铃铛,一边吆喝。住户进出都要侧着身子,嘴里还要念叼着:借过,侬小心。居民共用一个水笼头,按人头计费,一个大厨房,碗柜挨着碗柜,煤炉子一个挨一个,哪家吃的好歹,一眼就看出分明。人口多了,就想办法向高空发展,用最简单的材料,搭建起最简朴的搁楼,人爬上去,不能直着腰,要低头哈腰,不然会顶破搁楼天花板铁皮。夏天晩上,家家都把小桌子摆到弄堂上,一边嘬着炒螺丝壳,一边喝着浦江牌啤酒。一边聊着市井坊间传闻。一来省电,二可纳凉,三是热闹,只是苦了行人,小心翼翼,左穿右插,徐根娣就是在这样环境里,读小学,读中学,从一个流鼻涕的黄毛丫头,居然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美丽动人的大姑娘。根娣的美,用文字很难形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透着清亮,两颊白里透红,一只樱桃小嘴,嘴唇红艳,并非涂了口红,而是健康的原色,特别是那身材,1米65,高挑苗条,婀娜多姿。</p> <p class="ql-block">  转眼到了1968年,徐根娣髙中毕业,上海也和全国一样,市里部署,区里安排,街道落实,街头巷尾,听到的就是插队落户,下放农村。大妈们都在议论:这个说去黑龙江是去不得的,鼻子头都要被冻掉的。那个讲新疆雪大的能压倒房子。号称小喇叭的王嫂压低声音说:云南更苦,三个蚊子一盘菜,蚂蝗比人的大拇指还粗。说得活灵活现,就像她刚从云南回来似的。李孃孃说,安徽也别去,顿顿吃红薯叶,人的眼睛都会吃绿。听得徐根娣她们一帮小姐妹毛骨悚然,心里直打鼓,几个人悄悄商量,我们不去,学校的不听。不去是不行的,父母厂里领导逢会必讲,斩钉截铁,没有半点可以通融的余地,街道干部和一群小脚老太太,晚上是挨家逐户做思想动员工作,不达目的决不收兵,直到大人孩子逐一表态,才去下一家,所幸之事,徐根娣她们是去江西,离上海近,也是出水稻吃大米的地方,据说饭还是能吃上的,根娣的阿爹和姆妈提在喉咙管的心,才稍微好些。</p><p class="ql-block">。 二月的江南,寒风凛冽,但黄浦江边热气腾腾,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徐根娣她同届二千五百多人,胸前戴着大红花,据说扎这些花,居委会大妈们忙碌了三天,不少人手都扎起泡,刺破皮。大包小包,皮箱木箱,脸盆铁桶,热水瓶,小铁锅,棉被床单,草席蚊帐,简直就是一次大搬家,家境富裕的塞满了大白兔奶糖,香皂肥皂洗衣粉,电筒电池卫生纸,实在是不允许,要不,有些爷娘估计会陪着一起去农村。火车站广场,哭声一片,唏嘘不已,带队的工作组,一遍遍吹着急促的哨声,终于,随着一阵汽笛长鸣,蒸汽机车,这趟载着远奔去江西知青的专列,缓缓驰离这座东方明珠,这个东亚最大的工业城市,徐根娣坐在车窗旁,望着渐行渐远的大上海,眼中的泪水止不住涮涮往下流,再见,我的故乡,再见,亲人,老师。</p><p class="ql-block"> 有人戏谑,上海滩一夜之间,似乎少了几百万人,似乎以前人山人海的南京路,也少了往日的喧哗——</p> <p class="ql-block">  知青的名单,比知青们人来得更早,早已到了各级领导的案桌,也早已安排妥当,细分到了公社大队和生产队。解放牌汽车在县革委会门前的球场上,把他们䣃下,还没等洗脸出恭完,各公社知青办领导,捧着名单,叫着一个个名字,然后上了井冈山牌汽车,丰收拖拉机,往东西南北,分赴各个公社,徐根娣20几个人,一直向南,来到武夷山下的朝阳公社,其时午后一点,大家饥肠轱辘,公社为知青准备了五菜一汤的中攴,有鸡有鸭有鹅,还有山里特有的笋片,大白菜,汤是猪血豆腐汤,都是大脸盆装菜,热气腾腾,香气扑鼻,也顾不得脸盆是洗脸还是洗脚的,也顾不大碗筷子汤勺是不是开水消毒,感觉乡下的菜不比上海的味道差,农村大饭甑的饭,比上海的更香更好吃。吃饭中,各大队接知青的干部们也陆续来到,又是按名单点,黑压压一群人,都接走了,徐根娣想:农村真是一个广阔天地,我们几十号人,犹如一把白糖,洒在一池碧水里,眨眼就无影无踪……</p><p class="ql-block"> 徐根娣和同学刘彩娣两个娣,分在一个叫十六都的生产队,江南地名有好多都,可能源自元代的行政区域划分,一都二都直至三十都,都,有多大,不太清楚,后来延用至今,也就作地名而已。十六都,是生产小队,五个自然村,五十户人家,基本都姓李,突然分来两个上海女学生,怎么安置,着实让李队长费了周折,小小生产队,哪有空闲房,公房只有祠堂、社公庙和仓库,显然、前两处是万万不可给知青住的。还是老会计灵活,他建议把队里的仓库隔出一间,让两个上海佬住,面积不小,新刷白的墙壁,倒也显得干净,老会计一礼拜前负责施工,还叫人砌了柴火灶,买了两口一大一小的鉄锅,买了铁钳,柴刀,菜刀,斫板等用具,还准备了两盏玻璃罩的煤油灯,李队长看了很高兴,你老倌考虑太仔细,太周全。床,是从山上砍下的杉木做的,新打的两张办公桌,是仿公社的式样,小巧玲珑,还刷了土漆,闪光发亮。这些家俱,散发清香味,没花钱,木工也是本队的劳动力,还为队里增加了200元的现金收入,因为毎个知青都随人下拨安置费100元,李队长说:省下的钱,还是用于知青身上,你到街上看买点肉买点油盐酱醋,都还是两个孩子,远离爹妈,从大上海来到我们这个山旮旯,这就是有缘啊。</p> <p class="ql-block">  老会计虽说年长队长十来岁,可按辈份,得管他叫叔,何况又是队长,山高皇帝远,队长的话就是圣旨,二天,他又领着队里的小哑巴到了公社,一百多米的街、他跑了几个来回,想了许多办法,才买到一些猪仔肉,估计是冷死的,但放了血,收拾也挺干净,回来又洗了洗,抹上一层盐,挺像新鲜肉,还买了一大堆海带和几斤萝卜干,供销社里,除了咸盐,酱油,就只有海带,萝卜干,回到队里,一一向李队长汇报,满以为小叔还会象上次那样表扬夸几句,可李队长牛眼一瞪:买了这点东西,你以为是请夜菩萨啊,快去带几个人去摸些小鱼小虾小黄鳅,趁天气还好,晒干,再到各家各户收点鸡蛋,就说是老子讲的,动作要快,人,可能说到就到。果不其然,三天后,十六都迎来了两个洋学生,是李队长与小哑巴用平板车连人带行李一起拉来的。听说来了上海人,全村人都涌到仓库门前,犹如迎接外宾一般,黑压压地把晒谷场挤得满满的,七嘴八舌,叽叽喳喳,评头论足,指指点点,这个说,真齐整啊,就像画上一样,那个说:真白净啊,那小脸蛋好比剥了壳的鸡蛋,村里的后生小伙子看得眼睛发光,一个个倒吸一口冷气,我的娘唉,上海佬真漂亮。徐根娣和刘彩娣尽管听不懂老俵们的话,但明显感觉到是说自己,脸上红霞朵朵,羞涩地微笑着点头,李队长又把牛眼一瞪:看什么看,以后都在一个队了,天天有的看,都是横长两只眼,竖长一鼻梁,竖起两只耳朵嘛,这个礼拜,她们吃派饭,今天晚上,就从我开始。李队长家的晚饭,祘得上非常丰盛,李队长交代自己的嘛里壳(老婆〉不要小气,不要舍不得那些腊肉咸鱼,能上桌的,都端上桌,队长老婆是个三棒搥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对老公,从来都言听计从,说一不二。花了好多力气,也动了很多脑筋,弄出了这桌比过年饭还丰富的菜。可两个上海娣面对一桌子的菜,茫然地不知往哪个碗下箸,个个碗都有辣椒,干辣椒,湿辣椒,还有腌的咸辣椒,这对打小就吃惯以甜淡味的上海人来说,成为第一道坎,成了考试第一关,湖南人不怕辣,四川人辣不怕,江西人更甚,怕不辣。无辣不成菜,无辣吃不下饭。徐根娣她俩只有大口吃饭,还好饭甄蒸出来的白米饭,米好,饭香,无菜也能吃上一碗,比起家里小砂锅煮熟的,味道更香,看着两个女孩闷着头吃饭不夹菜,李队长刚想瞪眼,转念一想:小徐小刘,是不是我老嘛手艺太唆,不合你们大城市人的口味?徐根娣脸涨得通红,忙不迭连连说:不是的,味道蛮好的,只是我们……,李队长问只是什么,刘彩娣接过话题:队长叔呵,只是阿拉上海人,不敢吃辣椒。李队长这才知道:原来上海人不吃辣啊,老婆子,你赶紧蒸碗滚冻,快点去。滚涷,是鸡蛋羹,相传当年乾隆皇帝下江南,曾经吃过一个村姑做的这道菜,连声夸好。根娣她俩把一大碗滚烫的滚凍,你一勺我一勺,很快吃了个底朝天。</p> <p class="ql-block">  睡在杉木床上,望着窗外黑漆漆夜空,一闪一闪,还有几颗星星眨眼,虽然长途跋涉,旅途劳顿,可却没有半丝睡意,昨天还在上海,今晚却睡在千里之外的江西了,而且以后就是这块红土地的新农民了,以后会是什么样子,两个人闭着眼睛不敢想象,越想越茫然,越想越困顿,干脆把油灯捻亮,铺开信笺,徐根娣给爷娘写了第一封信,阿爹姆妈,侬好,阿囡到了,这个地方叫朝阳公社跃进大队十六都小队,我和班上的老同学彩娣分到了这个队上,彩娣来过阿拉屋里白相过,住在新隔的房子里,房子很大,比阿拉大院还要大,在队长家,吃了第一顿江西饭,辣得勿得了……</p><p class="ql-block"> 也许昨晚上睡得太晚,也许疲劳没有恢复,她们早上是被李队长的钟声敲醒的,这是上工的钟声,说是钟,其实是一段钢轨,敲打很清脆很响亮。起床打开门,只见李队长正在派工,俨然指挥员分配作战任务。会计,你带十个人,今天铲油茶林,向阳坡那一片,不铲完不能收工。二乐哩,你带十个,做后山排田的田塍。狐狸狗,你带十个,把打秧的村口田,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做好,公社和大队要来检查了。徐根娣探出脑袋:李队长啊,那我们俩呢?李队长回头一看,哎呀,还有你们啊,放你们一礼拜的假,去看看同学,去公社集市转转。徐根娣连忙说:阿叔,侬真是好队长。连忙叫起彩娣,胡乱吃了几块上海饼干曲奇,喝了一杯麦乳精,正待出门,十几个老同学已到门口,大家欢呼雀跃,又像回到学校操场,说不尽的话,远比在学校还要热闹融洽,最后,大家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十六都安排最好,最为周到,根娣,彩娣,侬两人命交关好,哪像阿拉两人,和一个五保户老太婆住一道。文道全说:你们和老大婆住还是好的,阿拉两人,隔壁就是队里的牛栏,牛尿牛粪把人,都熏得不得了。大个张是蓝球的中锋,一米九,嗓门很大:侬大家都好个,阿拉最苦,侬都是两人住,总归有个伴吧,好歹总有人讲讲二话,阿拉一男一女的,我住在队长后屋,边上不仅有牛栏,还有猪圈。大家说:侬勿晓得和梅君君住到一道啊,天天夜里头,不就有人有伴啦!哈哈哈哈……几天来,这批知青第一次难得这么开怀大笑。他们在比较分散安置的笑谈中,或许不知道,这种情况引起了各级领导的关注,由于第一次接纳安排,县里都没经验,到第三年后,各公社,大队集中安排,成立了诸如创业队,林场,农科所,知青工作也似乎走出了一条正规路。</p><p class="ql-block"> 徐根娣开初信心满满,以为自己生在工人家庭,从小就帮着姆妈家务,里弄人人都夸她能吃苦,不怕累,可一连串的事情,搞得她懞头转向,严峻的挑战,使得她怀疑自己,烧饭,柴火要自己上山砍捡枯枝,附近山上早已没有,只能是五六里开外的大山深处,一根一根捡起来,还要用麻绳捆绑,还要用柔弱肩膀挑回家,刘彩娣哭了:根娣,我走这山路,打着空手也难,还要挑这一大捆柴,我,我不活了。根娣抹了抹眼泪:彩娣啊,不挑回去,拿什么烧饭吃呢?说着说着不禁抱头痛哭起来……李队长不放心,带着小哑巴,一路寻来,见此情景,哭笑不得,打个手势,哑巴把几捆绑成一捆,嗖的一下,就上了肩。柴火灶,烧柴也有讲究,土话说柴要空心,人要忠心,可根娣哪懂这个道理,一个劲往灶里塞,半干半湿的柴,直冒烟不见火,一时间,烟雾弥漫,呛得两人咳声不已,泪流满面。彩娣夺门而出,不吃了,我以后专门吃饼干。乡下吃菜,老乡家家都分了一点自留地,每人三分,三分地有多大呢,大概如同一个羽毛球场,把它弄成畦,一畦一畦,种下辣椒,茄子,豆角,白菜各色品种,勤劳人家还能有剩余,挑到公社街上,卖给机关,学校。根娣两人有六分地,那是挺大的一块地,且是李队长特别照顾的熟地,可这六分地怎么种呢,种子,菜秧,肥料怎么办,肥料其实就是人畜粪便,她俩别说喂猪没养鸡,连自己都难以为继,两娣大眼瞪小眼,你望着我,我看着你,一筹莫展,声声叹息,彩娣说:要种你种,我是不种,向老乡买。根娣说:买,你就知道买,我还勿晓得侬家境况,能给你寄点白糖,饼干,肥皂,都是侬姆妈从牙缝里挤出的!彩娣撇了撇嘴:憨笃,阿拉娘舅昨天还给我寄了廿拾块钱,伊还讲每个号头,都给我寄。根娣这才想起来,彩娣还有个亲娘舅,是个有名的眼科大夫,在华山还是什么大医院。好,你有钱,你买,就怕你有钱也买不到。就在两人相辩时,李队长进门,李队长看了一直荒芜的菜地,问了问情况,这样吧,根娣的地,我种,彩娣的地,会计种。要吃菜,想吃什么菜,上我们家拿。话未说完,两姑娘破涕而笑,高兴地跳了起来……江南水田,种植水稻,对两娣而言,水热水冷,还不可怕,最头疼的事,就是蚂蝗。蚂蝗学名水蛭,虽然没有云南的旱蚂蝗那么粗,那么大,但大一点的也長约十五厘米,专吸人畜血液,第一次下了田,几分钟后,两个上海女孩腿上各有七八条,彩娣哇哇大哭,根娣倒还沉着,用手抓,谁知越拉越紧,李队长哈哈一笑,用手拍,轻轻拍,一拍就下来,说话间,招呼哑巴过来,哑巴找了一些小树枝,将蚂蝗一条一条从口中穿过串起,在火辣辣的太阳下,晒成了蚂蝗干。双抢季节到了,对根娣她俩,不亚于上刀山,不啻于下火海。什么是双抢,就是抢收抢种,既要颗粒归仓,又要赶在七月底做完田,栽下二季稻,那时有个要求,不栽八一禾,意思是八月种下的秧苗,误了农时,影响生长,没有产量,因而,双抢二十多天,如上战场,如打大仗,老俵说:双抢双抢,再壮的牛牯累散架,再蛮的汉子也脱层皮。三更睡,五更起,当还是满天繁星,李队长要命的出工钟珰珰响起,彩娣边穿衣服边骂:周扒皮半夜的鸡叫了,根娣啊,这简直就是催命的钟声啊。骂归骂,两人随着拔秧组,走在布满露水的田塍上,一脚重,一脚轻,迷迷糊糊,扑通一下,掉进水田里,当太阳升起时,拔秧组急匆匆回家胡乱扒拉几口饭,又要挑看秧苗,去平整一新水田,头顶,火辣辣的太阳晒得浑身发烫,脚下的水,也热得烫人,一只手分秧,一只手往水田插下,一天不知重复多次次这样的动作,彩娣边插边想,边想边难受,忍不住鼻头一酸,眼泪叭嗒叭嗒往田里滴,根娣啊,难道就为了每天六分工分,我们非得把命搭上吆?根娣和彩娣评了六分工分,还是李队长坚持,说是上面要求,优先照顾下放学生,队里最能干的妇女哑巴娘,才打六分,十六都的工分值还是蛮高的,年终决算,十分工九角钱,即是说,根娣她俩出一天工,能挣五毛四分钱,当然,不出工,是沒有的,充分体现了按劳分配,多劳多得,不劳不得的分配原则。晚上,彩娣问:根娣啊,这还是人过的日子吗,我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根娣说:这才几个月,说不定,要几年,十儿年甚至一辈子。</p><p class="ql-block">两人迷茫地看着夜空,多么希望有颗星星,能够解答这个话题。她们远没有叶辛那么深刻,能够把个人命运同国家联系在一起,来思考这样重要问题。她们只是感到无奈,感到迷失。彩娣对着满天繁星,心里暗暗发誓:我的青春,我的年华,不能留在这个小山村,我就是到上海扫马路,当阿姨,阿拉也要回到黄浦江边。天无绝人之路,My God</p> <p class="ql-block">  公社田书记患有眼疾,公社卫生院朿手无策,建议转县医院,县里又转地区,病情愈发严重,公杜知青办吴主任,是书记当年的通讯员,一路成长,视田书记再造父母,人生领路之人,劝田去上海大医院就诊,田书记反问:人生地不熟,大上海有谁认得我小小公社书记?吴主任是个颇有心机之人,平日里爱翻阅知青档案,尤以大城市知青,他记得十六都有个上海女知青,其中写道她的舅舅是眼科医生,工作也是名医院,便把这个情况,告诉书记。田书记半信半疑,将信将疑:当真?那个上海女学生可以介绍帮忙吗?放心,有我,我来安排。吴主任拍了拍胸脯,大有立军令状之壮哉。吴主任叫吴步凡,是个孤儿,剛解放才14岁,田书记看到他时,冷得嗦嗦发抖,蜷缩着躱在一个小庙里,土改工作队任副队长的老田,便把他带到区政府,留在身边,做了区里的小通讯员,吴主任原先叫吴细狗,田书记嫌其不雅,为其改名步凡。一晃这么多年,期间田书记转了几个乡镇,后来又叫人民公社,都跟着书记,好在他是普通干部,不是县管干部,只有当了副科级,才由县委管辖,前不久,田书记吐露口风,说公社研究了,准备上报县委,提一提,吴步凡像喝了水酒,兴奋,高兴,满脸都堆满了抑制不住的喜欢。吃了午饭,他骑着办公室的破单车,书记和社长都有崭新的永久牌,副科领导两人合用一部飞鸽牌,一般干部则共享三把杂牌的,要下大队,须向办公室提前报备申请,那时,全公社没有一部小汽车,公社农机站有两部丰收二七,除了书记社长站长,谁也没权调用。沿着闽赣公路,骑着一身嘎嘎作响的破车,还不感到吃力,从大马路转入机耕道,坎坷不平,泥泞不堪,头上直冒热气,汗水淋漓,好不容易来到了跃进大队,偌大的队部,只有一个小文书,吴主任喉咙冒烟,急急喝了两茶缸凉茶,接过文书递来的大蒲扇,呼哧呼哧,十分钟后才喘平了气:文书呀,到十六都还有多远,是条什么路?小文书说:领导,还有十里,都是小路,稀烂稀烂的。吴主任听了倒吸一口冷气,眼珠儿一转,给你一个任务,看你能否完成?小文书挺挺胸,领导,你说,保证完成。好,你骑上我的车,把十六都那个叫刘彩娣的上海女学生,叫到大队,我在这里等你回来。俗话说等人易老,吴主任在大队踱来踱去,傍晚时分,小文书领着刘彩娣终于回来,一进门,吴主任连忙递上一杯水:小刘阿,辛苦,辛苦,快坐,吴主任不愧跟随领导身边多年,绕了一个很大圈子,说公社大队和贫下中农,对她刘彩娣的表现,很满意,进步快,基本上同社员打成一片了,是个优秀的知青,说公社田书记也知道你的优秀亊迹,领导可高兴了,田书记说:这是棵好苗子,要好好培养。一席话,说得刘彩娣云山雾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茫然地望着这个龅牙酒糟鼻的顶头上司,也不敢问,也插不上话,只是鸡啄米似的,一个劲点头。吴主任看看身边的小文书,还不快去找王书记,告诉他,晚上去他家吃饭。支走了小文书,才和盘托出,讲出找她的来意,刘彩娣听了,想起沙家浜阿庆嫂一句台词,这茶,喝到这会,才喝出了味。吴主任啊,你原来是讲这个事体啊,这个,阿拉要先问问娘舅,才好答复你的,晓得伐?吴步凡连忙问,怎么联系,打电话行不行,对,打电话快,现在我们去公社总机,晚上更好联系。说完,带上刘彩娣直奔公社。</p><p class="ql-block"> 田书记虽说当过好些地方书记,可终归是个土包子,到了上海,两眼摸黑,不辩东西,幸亏有刘彩娣,幸亏有她的舅舅,顺利掛上号,住了院,也最快速安排了手术时间,彩娣阿舅把其中缘由,告诉院长和同事,大家既理解,又同情,好多人都有子女在农村插队落户,大家众星捧月,把彩娣娘舅视为院长。一个星期,田书记痊瘉出院,彩娣舅刚要说请书记关照外甥女的事,田书记一口打断:你就放一百个心,你的外甥女,就是我的外甥女,我一定摆上议事日程,当作重点工作。依依不舍,送了一程又一程,还送了田书记大包小包一大堆。彩娣也有几大收获,一是公费探了亲,姆妈和阿囡说了好多知心话,二是每天都有工分,公社还有一块二一天的出差补助,三是最重点的,是田书记的表态,她和父母娘舅都吃下了一颗定心丸,看到了胜利的曙光……</p> <p class="ql-block">  田书记没有食言,工农干部,虽文化不高,但滴水之恩 当涌泉相报,这些古训,还是耳熟能详。半月后,他把吴步凡叫到办公室,经研究决定,跃进大队的那个小刘,叫什么娣的,调到公社广播站做播音员,什么手续啊,住宿啊,你去安排,别出差子喔。吴步凡头点的象鸡啄米,放心,放心,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啊。田书记满意地看着这一手带出的小吴,抿着嘴笑:你的副科级也快了,好好干。</p><p class="ql-block">刘彩娣按捺不住心里激动,哼着大海航行的曲调,收拾行李,捡起一样,又放下:这也不要了,那也不要了,都留给你啊,根娣。只不过,以后你一个人再没人陪你了,晚上睡觉门可要小心,关紧。</p><p class="ql-block">星期一,公社各大队,家家户户,凡是装了小喇叭的,都听到刘彩娣略有江浙味的普通话:朝阳人民公社广播站,现在开始第一次播音……</p><p class="ql-block"> 人,只能增加,不能减少,根娣一个人,睡在空荡荡的仓库边,望着彩娣的空床,倍感寂寞,失落空虚,心头五味杂陈,在这批上海知青中,彩娣是第一个洗脚上岸的,虽然广播员是公社八大员,好歹是领工资,每月三十一元钞票,那是硬刮刮的,再也没有蚂蝗叮咬,再也不会脸朝黄土背朝天,可是自己,这种日子,茫茫大海,何处是岸,漫漫长夜,啥时天明。山风呼啸,直打窗台,讨厌的耗子,在角落里窜出,她索性将被单蒙上,任凭泪水流淌,一滴一滴,打湿枕巾,终于按耐不住:姆妈,我怎么办呀。</p><p class="ql-block">李队长家院里,啪啪啪鞭炮响起,落下一地的红屑,李队长来到仓库,邀请根娣上门喝酒,原来他的大儿子李青松,服役三年,光荣退伍,按照乡风惯例,摆酒接风。根娣第一次见到青松,一身军装,头戴军㡌,仍然有军人的精神面貌,青松看到这个上海女孩,眼睛为之一亮,心头一阵惊奇,队里还来了一个仙女?李队长看在眼里,心中暗喜,其实他从女知青来的那时,就打起了小九九,儿子即将退伍,其间说了几家姩仔,看过照片,都不同意,眼前的根娣,有模有样,聪明伶俐,雪白水灵,看样子,娃儿是动了心,于是,李队长找来老会计面授机宜,这么那么,商量许久。老会计找到根娣:小徐啊,你一人生活很难,里里外外,实属不易。上山下乡,也不知何时是头,你也二十多了,在我们队,像你这般年纪,有些早已是几个崽哩姩了,队长家的青松,人你也见过,希望你能考虑。根娣虽然面无表情,但内心犹如开锅之水,翻滚沸腾,来队一年有余,往事历历在目,心潮澎湃起伏,在这人生命运紧要关头,她无可奈何,她孤立无助,她一个弱女子,又能怎样?李队长的悉心照顾,良苦用心,透着中国农民式的聪明与狡黠,有意无意之间,总爱在根娣面前,说起他的长子李青松,好像他在省里县里做大官。这些,根娣心知肚明,只不过每次她都转移了话题,避开了问题的锋芒。</p><p class="ql-block">看到根娣漠然表情,老会计悻悻离开,但从这天起,天还没亮,总有一捆干柴,或一篮青菜,或一篓鲜蛋,或一盆泥鳅,根娣不用多想,也能猜出:也罢,大背景下,大环境中,或许这就是一个弱女子最好的归宿。心一软,根娣终于咬着嘴唇低下了头。</p><p class="ql-block"> 彩娣播音员的生活,平淡安静,也很有规律,如果不是吴歩凡经常晃夹晃去,倒还安逸,吴步凡书沒念过几句,可古装戏看过不少,尤其是才子佳人浪漫爱情,更令他羡慕不巳,自打端上公家铁饭碗,他再也瞧不起农村女人,我一个领工资,吃国家粮,穿皮鞋的干部,再怎么样,也得娶个城镇女人,文化人,以至于,地里拣花,越挑眼越花,近四十岁了,还孑然一身,自从彩娣进了广播站,他就认定是梦中情人,眼里西施,再者,他以彩娣恩人自居,有功在前,恩重如山,彩娣焉有不从之理!说不定早就想攀他大树高枝之心。越想越美,早把自己当作了彩娣的男人,可是刘彩娣虚以委蛇,既不点头,又不拒绝,娘的,还吊老子的胃口,不给你一点历害,你都不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那天开完会加餐,多喝了三五杯,酒壮怂人胆,他半夜撬开彩娣房门,干下了一件断送两人前程的荒唐事。其时,全国都在严打祸害女知青之类案犯,吴步凡撞到了枪口上,重判二十年,进了劳改农场,田书记骂道: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本性,白白培养了你二十多年。刘彩娣哭成泪人,神情恍惚,经批准,病退回上海,开全县知青病退之先河。</p> <p class="ql-block"> 结了婚的根娣,四年生下一男一女两个娃,洗衣做饭,喂猪养鸡,种菜砍柴,举止言行,谁也看不出她是上海人,是个高中毕业生,她也似乎忘了自己是下放来的上海人。万念俱灰,倒也安然,一心想着带大儿女,女人嘛,能有什么归宿呢。山村闭塞,日出而作 日入而息,既不看报,也无电视,根娣不知外面世界风云变幻,1978年大弟来信说国家知青上山下乡,可能有大动作,至79年,弟亲赴江西,带来一个惊人消息,凡上海知青,无特殊情况,皆可返城。细述中得知,这个特殊情况,一般来说,就是沒成家,没安排工作。根娣说:阿弟,姐已成家,外甥两人,还能回去?大弟说:姐啊,机不可失 时不再来,过了此村无此店,错了此船无此渡,难道你真的想一辈子在这穷山僻壤过一生,路,是人走出的,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先把婚离了,这样,你不就是單身吗?你不好意思说,我和姐夫说,就算撕破脸皮,也千万不要错过这个机会。早已在门外听得明白的李青松,泪水盈眶,你们走吧,但我有个不情之请,两个孩子,一个也不能带走。办妥一切手续,临走,根娣早已把之前织好的毛衣叠好,放在孩子们枕边,里面还夹着一张照片,上面写着外婆家在杨浦区里弄住址,儿子上学去了,临出门,还对根娣招了招小手:妈妈再见,舅舅再见。小女孩三岁,被奶奶带到姑姑家,临出门、还把嘟嘟小嘴亲了妈妈好一会,她边亲边说:我到姑姑家住两天就回来,我给你带好吃的啊。咦、妈,你怎么流泪了,你那么大的人还哭了、真是羞羞脸……</p><p class="ql-block">显然,李队长夫妻心存戒备,防患未然,走吧,阿姐。弟弟一旁催促,李青松也帮她拎起行李箱:想孩子的时候,你尽然可以回来看看,他俩,毕竟是你身上的血与肉……</p><p class="ql-block">站在青石岭上、前面就是一马平川、根娣回眸望山窝里的十六都、炊烟袅袅、纤陌纵横、一块块梯田、映着朝阳闪着金光,松涛竹海,随风一波一波荡漾。她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十六都、一个承载着她太多的痛苦与快乐、幸福与艰辛的地方,一个寄托着她的梦想、青春和爱情的山村,她不知道此生还会不会再回到这令她魂牵梦绕的山旮旯,她不敢想像今后如何面对自己的一双儿女,她甚至想调头回去,宁愿去过那种日出而作 日入而息的田园生活。人么、好也一辈子、歹也一辈子。人生的路有千万步,但最重要、最关键的就几步。而这几步,则是最为艰难、最是心碎、最是困扰的关口。"阿姐、走吧、再不走、赶勿到班车了”,阿弟的话、打断了她的沉思,根娣双膝跪在青石岭、五味杂陈、甜酸苦辣、千言万语、百爪挠心。再见、我的亲人、再见十六都、我的第二故乡…………</p><p class="ql-block">2019。03。01一稿</p><p class="ql-block">2019。03。05三稿</p><p class="ql-block"> 后记:这是我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为题材写的第一篇知青小说。县里当年来了许多上海知青,当时的帅哥靓妹,如今华发银丝,青春不再,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心底的伤与痛,随便写一个,都是一篇有看头的文章。至今,还有不少的上海阿娣留在古镇,有的,做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