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读余光中《沙田山居》(1)</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余光中氏满满古中国古典韵味,也许古中国并不是那个味,可是在我的眼里也就是那个样子了。《听听那冷雨》以前读过,也许太过淅沥、缠绵与忧伤——那怀整个中国大陆古远的乡愁,而这篇《沙田山居》却青郁、明朗。也是一个明证。</p><p class="ql-block">第一段,交待山居缘由。却并不是“我到香港去教书,住在沙田,日日得以看山看水听涛声”,而是这样开始:“书斋外面是阳台,阳台外面是海、是山,海是碧湛湛的一弯,山是青郁郁的连环。”这文字若要朗读,必使人不歇气不停顿地连贯读下去,它的语言那样美、音韵那样铿锵。</p><p class="ql-block">开篇便是修辞,光中非有意也,他口一开,那莲花便一朵一朵冒出。有顶针或谓连珠,“书斋外面是阳台,阳台外面是海”,后一句开头“阳台”是前一句的结尾,第三句“碧湛湛一弯”又来照应第二句中“海”、“青郁郁连环”回扣第二句中“山”,首尾呼应,绾合一致,形成回环缠绵之势。且,这开篇一句里,又巧妙地押了韵,“斋”、“台”、“海”,“山”、“弯”、“环”;余氏啊,信手拈来即巧妙成韵,意境相谐而不见斧凿、不落痕迹。这是自幼积淀、长年修炼的化境。中国大陆海外、现代当代,就我可怜的阅读,似乎只此一家。</p><p class="ql-block">然后紧接着“青郁郁的连环”写山(这是向魏晋时山水游记学习了,吴均有“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见《与朱元思书》),写山,不只落笔于山,而是山外有山,“最远的翠微淡成一袅青烟,忽焉似有,再顾若无,那便是,大陆的莽莽苍苍了。”余光中从远景来写,化实为虚,这是最妙也——也许这是“不落言筌”的另一种诠释吧!这里面处处是化用古典的韵,“翠微”指山色,“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李白《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淡成一袅青烟”是暗喻,“袅”字形容词活用为量词。陶庵形容人用“粒”,而余光中此处虽无那般意境可也妙也。“大陆的莽莽苍苍”丰富了意境,这意境岂止是当下港岛现代的摩天?这暗中有古中国的乡愁。那不是大陆的具体地理概念,而是上溯至《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元曲的文化血脉。</p><p class="ql-block">这接下来的“烟”、“闲”、“间”等,仍然承上押了韵。</p><p class="ql-block">居于这天地、山水间,作者记叙的不是教学的烦难,而是日日看山览水,“任风吹,任鹰飞”,俯仰天地,呼吸晨昏,不觉日月长、壶中天地窄。喻这沙田的青山绿水是“马远夏圭的长幅横披”,贴切又贴切,仿佛就是为余氏而展开,无风也风生水起。</p><p class="ql-block">这还不足,十八个月,“重九的陶菊已经两开,中秋的苏月已经圆过两次”,诗意不浓郁不成。普通人不过“光阴忽忽,我在这里度过了十八个月”,而余光中氏却是采过了两次菊、邀过了两次月,这菊是“陶菊”、这月是“苏月”。凡读过一点中国古诗词的都知道,这菊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饮酒·其五》)的菊,这月是“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苏轼《水调歌头》)的月,余光中巧用古诗词的意象丰富了当下描写对象的意蕴。即使是落基山的雪,他也要看出“虚虚幻幻、清清醒醒”(《山盟》),即使是现代化的高速公路,他也要“用背肌承受的压力去体会曲折起伏的地形山势”,驰骋在更古老更多回声的土地上,驰入“张骞的梦、高适岑参的世界”(《高速的联想》)。</p><p class="ql-block">第一段,介绍沙田、山居,重点在“山居”二字,而这还只是一个引子。</p> <p class="ql-block">附</p><p class="ql-block">《沙田山居》(余光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书斋外面是阳台,阳台外面是海、是山,海是碧湛湛的一弯,山是青郁郁的连环。山外有山,最远的翠微淡成一袅青烟,忽焉似有,再顾若无,那便是,大陆的莽莽苍苍了。日月闲闲,有的是时间与空间。一览不尽的青山绿水,马远夏圭的长幅横披,任风吹,任鹰飞,任渺渺之目舒展来回,而我在其中俯仰天地,呼吸晨昏,竟已有十八个月了。十八个月,也就是说,重九的陶菊已经两开;中秋的苏月已经圆过两次了。</p><p class="ql-block"> 海天相对,中间是山。即使是秋晴的日子;透明的蓝光里,也还有一层轻轻的海气,亦幻亦真,像开着一面玄奥的迷镜。照镜的不是人,是神。海与山绸缪在一起,分不出,是海侵入了山间,还是山诱俘了海水。只见海把山围成了一角角的半岛,山呢,把海围成了一汪汪的海湾。山色如环,困不住浩渺的南海,毕竟在东北方缺了一口,放樯桅出去,风帆进来。最是晴艳的下午,八仙岭下,一艘白色渡轮,迎着酣美的斜阳悠悠向大埔驶去,整个吐露港平铺着千顷的碧蓝,就为了反衬那一影耀眼的洁白。起风的日子,海吹成了千亩蓝田,无数的百合此开彼落。到了深夜,所有的山影黑沉沉都睡去,远远近近,零零落落的灯全睡去,只留下一阵阵的潮声起伏;永恒的鼾息,撼人的节奏撼我的心血来潮。有时十几盏渔火赫然,浮现在阒黑的海面,排成一弯弧形,把渔网愈收愈小,围成一丛灿灿的金莲。</p><p class="ql-block"> 海围着山,山围着我。沙田山居,峰回路转。我的朝朝暮暮,日起日落,月望月朔,全在此中度过,我成了山人。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山已经代我答了。其实山并未回答,是鸟代山答了;是虫、是松风代山答了。山是禅机深藏的高僧,轻易不开口的。人在楼上倚栏杆,山列坐在四面如十八尊罗汉叠罗汉。相看两不厌。早晨,我攀上佛头去看日出,黄昏,从联合书院的文学院一路走回来,家,在半山腰上等我。那地势,比佛肩要低,却比佛肚子要高些。这时,山什么也不说,只是争吵的鸟雀泄露了他愉悦的心境。等到众鸟栖定,山影茫然,天籁便低沉下去,若断若续,树间的歌者才歇一下,草间的吟哦又四起。至于山坳下那小小的幽谷,形式和地位都相当于佛的肚脐,深凹之中别有一番谐趣。山谷是一个爱音乐的村女,最喜欢学舌拟声,可惜太害羞。技巧不很高明。无论是鸟鸣犬吠,或是火车在谷口扬笛路过,她也要学叫一声,落后半拍,应人的尾音。</p><p class="ql-block"> 从我的楼上望去,马鞍山奇拔而峻峭,屏于东方,使朝暾姗姗其来迟。鹿山巍然而逼近,魁梧的肩曾遮去了半壁西天,催黄昏早半个小时来临,一个分神,夕阳便落进他的僧袖里去了。一炉晚霞,黄铜烧成赤金又化作紫灰与青烟,壮哉崦嵫的神话,太阳的葬礼。阳台上,坐看晚景变幻成夜色。似乎很缓慢,又似乎非常敏捷,才觉霞光烘颊,余曛在树,忽然变生咫尺,眈眈的黑影已伸及你的肘腋,夜,早从你背后袭来。那过程,是一种绝妙的障眼法,非眼睫所能守望的。等到夜色四合,黑暗已成定局,四周的山影,沉甸甸阴森森的,令人肃然而恐。尤其是西屏的鹿山,白天还如佛如僧,蔼然可亲,这时竟收起法相,庞然而踞,黑毛茸蒙如一尊暗中伺人的怪兽,隐然,有一种潜伏的不安。</p><p class="ql-block"> 千山磅礴的来势如压,谁敢相撼?但是云烟一起,庄重的山态便改了。雾来的日子,山变成一座座的列屿,在白烟的横波回澜里,载浮载沉。八仙岭果真化作了过海的八仙,时在波上,时在弥漫的云间。有一天早晨,举目一望,八仙、马鞍和远远近近的大小众峰,全不见了,偶尔云开一线,当头的鹿山似从天隙中隐隐相窥,去大埔的车辆出没在半空。我的阳台脱离了一切,下临无地,在汹涌的白涛上自由来去。谷中的鸡犬从云下传来,从辽远的人间。我走去更高处的联合书院上课,满地白云,师生衣袂飘然,都成了神仙。我登上讲坛说道,烟云都穿窗探首来旁听。</p><p class="ql-block"> 起风的日子,一切云云雾雾的朦胧氤氲全被拭净,水光山色,纤毫悉在镜里。原来对岸的八仙岭下,历历可数,有这许多山村野店,水浒人家。半岛的天气一日数变,风骤然而来,从海口长驱直入;脚下的山谷顿成风箱,抽不尽满壑的咆哮翻腾。蹂躏着罗汉松与芦草,掀翻海水,吐着白浪,风是一群透明的猛兽,奔踹而来,呼啸而去。</p><p class="ql-block"> 海潮与风声,即使撼天震地,也不过为无边的静加注荒情与野趣罢了。最令人心动而神往的,却是人为的噪声。从清早到午夜,一天四十多班,在山和海之间。敲轨而来,鸣笛而去的,是九广铁路的客车、货车、猪车。曳着黑烟的飘发,蟠蜿着十三节车厢的修长之躯,这些工业时代的元老级交通工具,仍有旧世界迷人的情调,非协和的超声速飞机所能比拟。山下的铁轨向北延伸,延伸着我的心弦。我的中枢神经,一日四十多次,任南下又北上的千只铁轮轮番敲打,用钢铁火花的壮烈节奏,提醒我,藏在谷底的并不是洞里桃源,住在山上,我亦非桓景,即使王粲,也不能不下楼去:</p><p class="ql-block"> 栏杆三面压人眉睫是青山</p><p class="ql-block"> 碧螺黛迤逦的边愁欲连环</p><p class="ql-block"> 叠嶂之后是重峦,一层淡似一层</p><p class="ql-block"> 湘云之后是楚烟,山长水远</p><p class="ql-block"> 五千载与八万万,全在那里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