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南通州

铮

忆海片言 一百四十一

一、往事历历

当回忆的潮水涌动到了这个节点时，我不得不写出下面的这段文字。

二十年前的2002年三月，我离开老县中，到上海新的学校上班。

现在想起来，这纯属偶然。是几个机遇的凑合，再次改变了我的原始人生轨迹。

连原来对门的好邻居，在我临走前冒出一句：“你们，怎么还会到其他地方去？”

回忆起来，我走过去的人生路途的几次重要的改变好像有以下三个：68年下乡村插队，83年调县中教学，02年来上海换岗。每一次的主动，都是对自身能力的挑战。

最后一次，应该也是……

二、艰难决定

时空转到了2002年的元月，省通州高中。

元旦刚过，从各个方向传来不安的信息：“企业单位搞了私有化，事业单位也要跟上。”“学校体制将要面临公改私重大改革。”

不知在那里看到一张报纸，标题是吓人的“卖!卖!卖!"。文章报道了宿迁率先在全省，将企事业卖掉，筹集城市发展资金，改变穷困地区落后面貌的事情。

后来一路高升推上省政坛新秀高位，最后在云南落马的仇和，成了这次风波主导推手，成了全省人注目的、街头巷尾评论的风云人物。

“我们这儿不是穷困地区，所谓卖校“改革”一定是谣言。”我开始一直这样想。

后来，卖校时居然被学校领导证实是真的。他们说，上面的规划分三步走：首先，一般完中三余中学搞试点；下一步是重点高中；最后再在通州市全面推开。

我校是全县重点高中中的老大，“改革”自然首当其冲。

参加工作以来，一个从未想到的局面摆在我的面前。

我思想混乱，观念颠覆。一下子感到前途未卜，命运不定。

和企业完全不同，学校不是盈利单位。公改私，关乎到一百多万人口大县级市的民生，关乎到这么多莘莘学子该变命运的唯一上升通道的畅通。

更何况，几十年老县中老重点的历史积淀，这么多届校友心中的念想，这么多家学生家长的期望，这么好的无形资产，怎么可以说卖就卖？

原来在全县的企业重组，私有化改革，造成一些教师家属失去工作。她们各显神通，自找门路求生存找工作。我们只是隔岸观火。

而现在，这团火烧到我自身。而且马上面临退休，一下子从教师的事业单位编制变成私人老板的打工仔。有许多私心杂念，也是想不通。

思考中，虽然有教育局领导做了我工作。说私有化以后，像我们这种成熟骨干，肯定会得到重用，待遇也会比其他人更优。

也有教育局领导老同学和我一起叹苦衷。他说，咱们俩看法相同。可是，在县内，在局里，哪个反对，就是思想“保守”，哪个反对·，就是和上级的意图过不去。

我想，局里班子提出抵制意见，应该有困难；那么，和我们一起将要被卖的学校领导也应该抵制的吧。可是，经过我一一打听了解，结果很沮丧。他们中，竟然没有一个认为必须反对，提出立即出面阻止这场疯狂举动的。

相反，学校内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准备在春节以后，召开动员会、座谈会各种会议，以便将卖校私有体制改革的计划做实做平稳。

是的，在那种氛围中。胳膊拗不过大腿，明哲保身是最佳选择。

难怪他们。谁不听，谁就可能冒犯反对改革的错误；谁不执行，谁就有可能被“动动位置”、“晾晾身子”。

所以，尽管大家都知道不合理、明白不合规，都可能侵害老百姓的利益。但是，都只能听之任之。

整个春节，我，就在这种心绪不宁中匆匆度过。

不巧，也正是年头年尾，有好几件事交织，合到了一块。

一是已经在上海工作的儿子身体不好，在医院查得是严重胃炎。

分析下来，是上班期间，天天宿舍吃粉丝所致。他没有生活经验，以为粉丝又当饭又当菜，可以解决全面的营养。

二是爱人全面退休，在家没有事情做。

三是上有去年调入上海学校的教师回过学校，他告诉我那里急迫需要教师，尤其需要有多年教学经验、有点名望的老教师。他们那里称之为“老法师”。

于是，对未来的去向，我开始和家人商量。和过去几次人生道路的主动改变不同，许多，都牵涉到家人，不能不考虑到家人的态度。

一家人思来想去，有些痛苦，有些纠结。

首先，我们对老县中，感情深厚。

自己，孩子，其他亲戚，都在这里受到人生阶段最主要最重要的中等教育。

我受教育的根在这里，从一个懵懂少年成长为知识基础相对齐全的“知识青年”。

我工作的根在这里，从一个物理教育的“生手”磨炼成经验比较充裕的教育教学教研经验的人，成为一个可以应付多个面工作的多面手。

想得最多的，还是学校领导、教育局领导对自己的器重。

他们知道我有了离开的念头，第一时间就想了很多办法挽留。每每回忆到这里，对他们都有深深的愧意。

我还考虑孩子的身体，想到不久养老的需要和方便，特别考虑到卖校风波将至后不可预料的变化实际。

综合因素吧，在一年前，就有外地招聘我前去，学校挽留后，我没有好意思成行。现在，想走的念头又重新回来。

应了那句老话，考虑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离开的想法最终战胜其他，占据了上风。

三、恋恋不舍

和所有重大决定一样，一旦考虑成熟，我基本不再犹豫。

底下，就是在最短时间加班加点做好各种准备工作。

首先，和接收单位联系，也是少有的机会，有老师请假要人顶替，要我在最短时的间前去接班。去教高三、教高一，跨头教学。

显然，一直在第一线教学，所需要的先进的理论，前沿的教学技术，以及教学中使用电脑、利用网络。这些，都不能难到我。

其次是做好身体上吃苦的准备。毕竟，已过55周岁。如果一到新单位就请病假，就会给两边学校笑掉大牙。

于是，我立即到医院做一些必要的体检。结果，一切正常。才安心做下一步准备。

三是做好交班工作。首先是教学，为对毕业班家长学生有个很好交代，我委托同轨的水平高超的年轻新秀代我兼代任教。

还有的工作是管理，我把所有一个月内的工作安排都提前做好，最大可能地减轻接任同事们的困难。

欣慰的是，那年走后，我没有留下任何遗漏没有处理好的问题。

最后就是整理好自己在学校的家。这么多年，在工作上花时间，在孩子身上洒心血。自己的家还是老家具、老用具，空调没有，冰箱没有。洗衣机也是成旧发动机请师傅简单修过的，启动时，巨大马达声有点吓人。

这些，到新的地方，都用不上，也搬不走。

对热情的同事亲戚，我只是简单告别。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好多感情，再珍贵，为了未来，只能割舍。

离开前，自己感叹最多的，还是在母校做教师的荣耀。

青春无怨无悔。至今，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在这里登上讲台的场景；至今，我还清楚记着在母校工作拿到过多荣誉证书的那些瞬间。

春去秋来，星移斗转，时光轮转靠２０年。在母校我为做一名教师而庆幸。

什么叫人生？记得我在召开学生会议上我经常说过这样勉励同学的话：

“人生中会有许多短暂失败带来的苦涩,但我们会更持久地感受到自己不断进步，最终取得胜利的幸福。”

在这个学校，我把作个最好的教师，把作一个能让自己学生终身怀念并且尊敬的老师当作自己的追求。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不断更新的备课、上课、改作业、批试卷。

为了能面对学生滚烫的目光，为了那每节的４０分钟师生互动，不敢有半点懈怠，不敢有半点自足，学习学习再学习，工作工作再工作。

而我们最希望得到的回报只是：家长满意，学生成才。

这些，所有的都将成为过去，我要从一张白纸重新写好我新的一页的教育人生。

四、重新开始

依依不舍的时刻还是到了。

记忆犹新的是，那天，我和爱人，就带一些换洗衣服生活的必需品，一两件简单的用具和家具。

离开时，也是一步一回头。走出家门，恰逢老家的邻居女儿赶过来，要我对她在学校读书的孩子关照。遗憾是，我已经爱莫能助。

走，我搞得非常简单。叫上一辆三轮车，去县城汽车站，再坐从通州去上海西站的公共汽车。

没有办法，我在一心挽留我的大校长到日本学习机会离开，说这些真有点惭愧，我不是离开学校，而是“逃离”了南通州……

到上海，自然由儿子前来接应。住在在沪创业的东余学生租给我的住房。简单安顿，一两天后，就去新学校报到。

新学校比我想象空旷而且奢华，一栋四环相通的大型教学楼，体育馆、图书室、大礼堂、师生食堂、教师宿舍、学生宿舍一应俱全。各种先进教育教学设施许有比老县中先进，也有比老县中落后。

毕竟，我们在上世纪末冲刺阶段，我和办公室同事们作了许多教育现代化技术装备上的努力。

不过，这对我已经并不重要，我像1982年、1983年两次到新学校报到一样，是一个年老的新老师。

那怕我有一些资历，有一点成绩和荣誉。但，我还是要低下身子，在这里适应，认识，学习。让新领导、新同事、新学生认识我、了解我，认可我。

大校长显然知道我来到的消息，到学校，对我就表示欢迎。后来知道，就是他，对教育改革有着浓厚兴趣的的从区长位置退下来的校领导，在众说纷纭议论中拍板接纳我。如我到校前就能预料到的，56岁，年龄委实太大。感谢他那年的坚持，他说我，至少还有十年发挥作用的时光。

正向大校长预料的，我在新学校，从02年3月到11年6月办理正式退休手续，后延聘工作四年多。

现在回忆，在新学校几天，开始工作，我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

首先，和通州相比，两地的学生差距太大。没有办法，知识基础和学习自觉性不在一个档次。而且，刚刚去，我和他们的师生关系的亲密程度也不一样。

其次，学习和工作的节奏不一样。在新学校，中午几乎不休息。第一个星期，我在宿舍中午小躺着竟睡熟，好在一个同事帮忙顶替，一个同事打电话叫醒我。不然，我就会在新学校酿成一场我多少年来从来没有犯过得教学大过。

最后，就是学校是对教师的后勤服务不同。在这里，资料的打印全部靠自己，一切都是电子化办公。好在我在通州自学进修，有比较好基础，这些，我都能立即应付。

不管如何，我开始了新的人生之路。哪怕过了黄金年龄，我还得开始新探索，学习新知识，适应新环境。

不管如何，万事开头难。一切都得从头开始，一切光环，一切信任，一切好评，都烟消云散。好多，观念，方法，经验，都得推到重来。

五、逆风向前

光阴如梭，岁月如烟。一不留神，从02年离开老县中到如今，又过去了整二十年。

怎样评价那段意想不到的、略显匆忙的自我选择的转折？回头看，只能说，有得也有失。

得，经历坎坷人生的我，再次经受历练，再次证明自己。

得，在后来的工作和延聘中，我碰到更多的好校长、好同事、好学生。

失，是所有像我一样的“老南通”的老观念、老经验、老方法，在大城市中经受考验，遇到过“水土不服”。

失，使得我在这群人中虽然显得比较应变。遗憾是，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磨合，待到我在新环境中又像在老县中一样，得心应手、如鱼得水了，却没有几年就迎来告别讲台的时刻。

要说最主要的成就，还是帮助孩子在大都市扎下了根。一个外地的年轻人，单独在这片热土打拼做事业买房子，的确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要说最主要的成就，是在孩子一家工作的都市中，安排好我们自己晚年安居的地方。在家乡工作许多年，从来没有给自己安排好生活的这一层。到上海，时机合适，一切如愿。

也许，年轻时从来不想到这两件事。到老年，才知道，在最后告别这个世界之前，身旁无论如何必须有一些随叫随到的亲人。

回想这一段，人生体会满满。

我受到最大教育是：

在重大的事情，重大的转变面前，每个人一定要认真观察，独立思考。千万千万不能“跟风”。

社会潮流，滚滚向前。

可是，在局限的时空，有时，也有逆流，有倒退。

大多数人可能只能选择顺从，少数人反叛，却代表着前进正确方向。

像那年的卖校，最终还是被抵制、被纠正，正流最后战胜逆流。

其实，就是我们都蒙在鼓里，原定春节后在学校召开的动员会停下，上层的内部已经开始悄悄转向，只是，当时的教育局，那时的学校领导还不清楚。

我不知道的是，在我走后，老县中卖校动作迅速偃旗息鼓。

一场虚惊，一场地震过后，学校又归于正常，青春焕发，在新阶段迎来新的更大发展。

只道是，“沉舟侧伴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即便我们人到黄昏，见夕阳。我还是认为，人生，只会更美好；世界，只有更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