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锁旧事

刘源

　　二壮和二丫的家在我外婆的庄子上，离我家不远，十里路。他两和我在家都排行老二，和我是同学，上学和放学他两一路，也是从小学到初中都在一个年级，和我相处融洽。我有时候会去他们家玩。二丫是我小时候所在学校里的校花，也是方圆十几里路的大长腿，许多男同学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二丫的那种美，养眼，我看到她时，也会感觉那是人间四月天，所以有时我也会厚着脸皮去她家玩玩。当然二壮如果看到我和二丫多说话，他就会吃醋，碍于和我是好同学，他不敢明的和我过意不去，暗地里却气的咬牙切齿。二丫的父母看安东河西面的河坡，所以家里有小船。二丫有时候在周末会和我一起划船玩，有一次二壮知道以后夜里偷偷地把小船掀翻沉没在水中。

　　二壮是牛脾气，脾气暴躁，发起脾气来会用小石头或者泥团掷人。他要是脾气上来，我都害怕。因为和我玩得好，所以只是乞求我以后要远离二丫。我知道二壮很在乎二丫。二壮会吹笛子，他父亲教的，他父亲在林场工作，家庭相对硬实一点。从二壮的外表看也不错，红黝黝的脸，红高粱一样的可爱，所以二丫对二壮也有好感。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再主动和二丫说话 ，二丫对于我对她的冷淡感到莫名其妙。从顾庄学校到我外婆的庄子，一路上路边都是庄稼，夏季麦子、油菜，秋季玉米、棉花、豆子，没有水稻，这条路充满了我小时候的足迹。那时候是贫穷也许并快乐着，这种快乐是思想井底之蛙，看不到外面世界。 　

　初二的时候，有一次放学后，是我和二丫值日，也就是打扫卫生，打扫过后，二丫忽然用她那温柔的手在我脸上摸了一下，我象触电一样，感到第一次被女人怃摸了一下，我的脸腾得红了起来。直到现在想起这件事，我还和二丫开玩笑，她小时候那次摸我脸的淘气动作，夺走了我的童真。二丫告诉我，她要随着台湾的舅舅去美国了，她舅舅过几天就要来带她了。 　　

第二天到学校，我把二丫要去美国的事情告诉了二壮。二壮的表情似乎感到很失望、很惋惜，因为二丫是他的青梅竹马，是他从小呵护的女孩，他不让任何人碰她，哪怕有人和她说话，二壮都会醋性大发。

　　听说二壮家的那套同心锁是宝物，是北欧瑞典仿制中国的24K纯金而制成，上面有英文SWEDEN，听说是一位华裔女科学家赠送给他父亲的，说是他父亲在部队时救了那位华裔女科学家的命，为她输了血。那位女科学家曾告诉二壮的父亲，如果万一山穷水尽时，拿到当铺去应该能值不少钱。

二丫走了，跟着他舅舅从台湾飞到美国洛杉矶。那是个夏天，故乡的喇叭花盛开，七七芽嫩绿，麦子即将成熟，杨槐树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从西安河东面的河坡上清晰可见二丫家的老屋，砖底、泥巴墙和青瓦。那是二壮和我都十分熟悉的老屋。村里放露天电影的时候，二壮和我最想见的就是能看到二丫。二丫是比较文静的女孩子，看电影的时候常常和她母亲在一起，如果想接近她很难。见不到二丫那种失落感，我还能稍作淡定，可二壮就像失去了整个世界。

二丫走的时候，我、二壮、二丫的父母一起送行，直到二丫和她舅舅乘坐的三轮车消失在通往县城的路上。他们计划从县城到上海乘飞机经香港到台北，然后从台北到洛杉矶。

　　二丫走了一个多月了。二壮的父亲才发现家中的“宝物”同心锁不见了，于是就来到我家打听我的父母，说是家里宝物不知道何时不见了，你家君子（我的小名）经常会来我家玩，也只有君子好来我家玩。我母亲听了以后告诉二壮父亲，我家君子不是那种人，但我的父亲是那老实干蛋的那种人，不分青红皂白就狠狠打了我一顿，说是为何二壮父亲不去找别人家。至今对于这件冤枉事，我也没有和父亲具体谈过，我的父亲如今已经八十岁了，该原谅和不该原谅都不能再提及此事，尽管父亲打我那是一个死里打。

二壮家的宝物是什么样子什么故事，我一概不知。后来二壮的父母找到了学校。当时我的班主任是私塾出身的郭化民老师， 把我叫到办公室严厉逼问，说是我偷了二壮家的宝物，我被逼得哭得稀里哗啦。我的小娘和四婶去大队部小店买东西，看到我哭得要命，问我是怎么回事，她们心里也很难受，为我的冤枉而感到伤心。

这件事情我铭记一生，也是痛恨二壮决心不和他来往的原因。后来二壮才告诉我，他把家中收藏的同心锁送给二丫留念了，他也不知道这同心锁对于他的父亲意味着什么。他怕他的父亲揍他，他的父亲是参过军的，揍起二壮比我父亲揍我那是狠得多，他就是死也不敢讲宝物是他送给了二丫。

若干年以后，我偶遇了顾庄学校的刘大峰老师也是后来学校的校长，谈到因为这件被郭老师冤枉的事情。刘老师说，郭老师已经去世好多年了，冤枉了你，你也无处可诉，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我从农村到省城南京混世的时候，听说是二壮已经去了贵州六盘水，应该是在那里挖煤。外婆的庄子上王明言和他妹妹王明娟在那里，二壮应该是靠他们兄妹俩的引荐。王明言回老家小刘墩的时候，我那时在舅舅家玩，晚上和我同住一床，几乎聊了一夜。他的妹妹王明娟在学校比我高一届 ，身材中等、秀气可爱。至今我还想见见他们兄妹俩。

二壮能把自家的宝物送给二丫，应该说是有情有义之人，对待二丫确实情有独钟。十年一觉金陵梦，我在省城苟且偷生十年后来到了美丽的上海。因为我是英语专业毕业，二壮也曾想希望我能帮他写信給二丫，但他又感觉对不起我。我在上海的时候跟二丫取得了联系，因为美国那里我也有好朋友，美国音乐家斯坦先生（他的俩个孩子曾是我学生）就是我的好朋友之一。

我和二丫取得了联系的时候，二丫已经在美国结过婚，和美国籍的老公生了个男孩。二丫并不幸福，婚后不久，她老公赌博、酗酒和吸毒，花光了家中所有的积蓄，并且把二壮送给二丫的同心锁也偷去古董店卖了。这让二丫很伤心，她曾坚定地跟我说，决定带儿子回国，她在中国没有房子，只有她农村父母居住的老屋。我担心的是她把儿子带回来，她儿子的学业怎么办，一个女人家能有多大能力把孩子扶养大。她说如果回来一定先到上海，我没有给她承诺什么，倒是希望她留在美国，毕竟在那里创业那么多年，她的儿子还有每月三百美元的低保补助。如果她执意要回国，我也不反对，毕竟人各有志。

这是二丫给我的最后一段留言：回国是一定的，在美国确实会有很多好处，但就是没有家的感觉，心在流浪，只有自己经历过才懂，几十年都是如此地想念祖国，内心不安对身体也不好，希望自己的国家美好起来，食物安全，法律公正，人心善良，环境优美。

　　有人说，小鸟飞不过沧海，小鸟飞过沧海又能怎么样。二丫为何没有等二壮，二丫在美国又经历了什么，二壮完全不知道。二壮一直等她三十多年，三十多年也未曾忘记二丫，二丫家那安河坡下的砖底、泥巴墙和青瓦的老屋，一直在二壮的眼中摇曳着，河边儿时的喇叭花年年依旧开放，河堆边的野蒜依旧象儿时的一样葱绿。二丫欠二壮的情和等待，欠他的同心锁和忘了同心锁的意义，她更不会知道那同心锁的来历以及给二壮的父亲和我带来心灵上极大的伤害。后来我把这些事情告诉了二丫，并且告诉她我的想法。我的想法是要找到同心锁，哪怕找遍美国，一定要把这套同心锁还给二壮的父亲，因为对于他那是血染的情，茫茫雪地上撒了一片鲜血的壮烈的爱，朴素的英雄主义的爱。

　　2018年秋天的一个日子，在上海城隍庙我有幸见到了美国博物馆副总裁戈尔先生，我请他夫妇在徐家汇青年公社餐厅吃了顿饭，谈到同心锁这件事，希望他能帮忙让物归原主，费用有我承担。戈尔先生立马答应一定帮忙，让物归故乡。

我曾读过二丫在美国用英文写的一首诗《故乡的雨》。

故乡的雨

淋湿了洛杉矶

雨中有你的思念

和故乡的魂

天涯咫尺

咫尺天涯

想对你说的话

实在太多太多

而我却只能把千言万语

装进酒里

留在梦中

……

二丫要回国，一无所有还带着儿子，以及拜托戈尔先生找回同心锁的事情，一直让我心里忐忑不安。

2022年6月16日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