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敲棋子落灯花

刘中元

　　随着芒种节气将至，长沙每天都是霪雨菲菲。此时的江南真是有点“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的味道。

当过我省《芙蓉》杂志编辑的谭合成曾经是我熟悉的船厂同事，他是工科生中脱颖而出的一位作家，他搜集整理的记实小说《ⅹ的神话》就记录了特殊年代发生的一些特殊的事情。就在那段特殊时期，我曾经下放湘阴当知青时认识的一位比我略微大几岁的农村朋友斌哥身上也发生过几件特殊的事情。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都是些不应该被我们忘却掉的纪忆。

　　那是我国那件震惊世界牵动国人神经的九一三之后，清静了好些日子没有开过群众大会的公社、大队陆陆续续召开各级会议，特别是那个“传达中央”绝密文件的贫下中农社员大会，生产队里有部分人没有被通知参加传达大会，理由是那个时代人所共知的原因，当然，我这个被长沙船舶厂在运动中“清除”出来的遣送回“原藉”的再次下乡人员，照例也在不准收听人员之列。

次日，大队补充通知，让我同一些“因故出差”或其他可以补充收听人员一道，另行传达收听了这个有关我国二号人物的突发事件的文件。参加补充收听的人员中就有一个平时与我并无多少交道一贯沉默寡言的本队社员李国斌，从这个偶然的特殊事件开始，我与斌哥之间因为这个共同享受过的特殊待遇与特殊身份，我们之间有了交集与了解，这才了解到了斌哥身上发生过的一些人和故事。

　　因为我的被遣送下乡和第二次再下农村，生产队开始给我作长期扎根农村的安排了，还把原生产队贫协队长杨和爹逝世后荒芜了的屋埸台子分配给我准备秋收过后帮我起屋，大量肥沃的成熟菜园土可以种菜自给自足！对前途完全失望了的我，面对现实也只能掸去身上的灰屑，抹去脸上的沮丧，重新再出发了。而与屋埸台子菜园子紧邻的李满娭毑就慈祥和蔼地主动给了我大量的帮助，提供给我各色种子秧子，锄头钯头，粪桶泼瓢，随到随拿，应有尽有，为我种菜提供了很多方便与指导。

当然，也有好心人告诉我，李满娭毑家里成份特大，是富农人家，切记小心点。我吃过一惊，但我仔细一想，我自已不也是被遣送下乡打入另册的么？民谚说得好:“退无可退，就不必再退了”，这有什么不妥当？“同是天涯沦落人”，这样退一步思量，也就海阔天空了，对此事我就一点都不在乎了。

　　听完上级传达的文件，结合当时盛传的不径而走的好多小道消息，敏感的人都会想到时局会有一些变化？我也约好到李满娭毑家里去会会她家那位我刚刚才熟络的李家四公子李国斌。

这是一个典型的母慈子孝的农村大家庭，与李满娭毑打过招呼后，我来到里屋国斌兄屋里，并不很明亮的煤油灯桌子旁边，斌哥正在端详着一盘橡棋残局，手中拿着一枚棋子在长考，举棋不定，久久不能投下，好一幅“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诗的意境。斌哥招呼我落座后，就放下手中的棋子，跟我拉开了他的话匣子，讲述了他一段难忘的经历。

　　“人生如棋局”，斌哥感慨地望着眼前的棋局，话题也就从象棋开始拉开。他说，这辈子我的唯一的业余爱好就是这汉界楚河上的32颗棋子的中国象棋。从读初中开始，我就喜欢上了下象棋这项纯粹的中国国粹项目。尤其是考上了师范分配到湘南一个偏远小镇当教师之后，我还利用放暑假的机会去过广州，专程观摩有华南王之称的楊官璘大师在广州文化公园摆的大盘棋教学课。也到武汉江汉大桥下，高老爹摆的象棋摊上数日雷打不动的去观看那些街头棋手如醉如痴的棋局，尤其是看到那名仅仅才十几岁的少年棋手柳大华居然可以在街头棋局上“横扫千军如卷席”，很少有对手，真正应了“自古英雄出少年”。斌哥就开始从各种媒体中专门关注了这个后来以“东方电脑”著称的“盲棋王”并且迅速能在全国象棋界名列前茅的湖北柳大华大师，开始关注研究这位中国象棋中柳大华大师的出色绝技“盲棋”这枝独持的奇葩，并试着去掌握盲棋的技巧。

　　这是个山青水秀的湘南古县，自古就人杰地灵，“九疑山上白云飞”的群山环抱，“帝子乘风下翠微”的山峦起伏。师范毕业后分配来到此地的李老师不但发挥了他语、数主科教学的优势，而且利用他的中国象棋的业余爱好，为所在学校带出了一支全县夺冠的小学少年组象棋队，成绩斐然。

这个两千年前出过周敦颐这样的理学哲学大家，两百年前出过称雄我国书法艺术界的何绍基这些人材，很有文化底蕴的湘南古城，学生们还是很勤奋好学的，老师肯教，学生爱学，学校自然就会卓有成效。学校德高望重的老校长很器重这位省里来的师范高才生老师，就在李老师带领象棋夺冠凯旋的学生载誉归校后，就有意找他谈话鼓励他加入党的组织好进一步提拔他，自知自己阶级太大而当年能考上师范还是沾了那年没有“强调贯彻”的光，“人贵有自知之明”，现在想被组织批准入党肯定是没影的事，就委婉地告诉了老校长这个原因。“树大招风”，就是因为有了这番领导的重视，李老师竟为自己随后的日子里险招大祸临头。

　　学校里另外一位根正苗红但教学并不咋地的本地的某老师，唯恐深受领导和学生器重的李老师挡道而影响自己得到提拔重用，就埋下了羡慕嫉妒恨的思想根源。就在这个湘南古县酝酿特殊时期的特殊事件时，在整个大环境都在酝酿发酵并将迅速扩大之时，此老师就将深受领导和学生们喜爱的年轻李老师也列入了大名单，他的理由是李老师不但出身是富农，而且他还在学生中大肆鼓吹帝王将相，用帝王将相毒害贫下中农子弟的思想，事实就是他热衷指导学生下的中国象棋，象棋就是帝王将相，四旧必破。这套极荒唐又可笑的邪理歪论在特殊时期居然也能马上煽起了一股邪风，危险正在一步步逼近毫不知情的李老师。

本来学校因这埸史无前例的运动而停课闹革命了，本地老师学生都各回各家了。省城来的年轻的李老师被领导指派留下来留守学校，整日无事可做的李老师正好留在学校自己“打谱”并专心辅导他带出的学校冠军队的几位小选手专心下辅导棋，如此甚好。

1967年8月13日，那是个刚刚过了农历七夕的第二天，快到末伏的热天里，学校象棋队的冠军学生，李老师重点培养的亦铭同学不敢走大门而摸黑爬进了学校围墙，急促的敲门声将年轻的李老师从床上叫起来了，其实李老师还没有入睡，照例躺在床上还在默默地“打谱”。亦铭同学慌张地将自己听到的某些人正在酝酿中的密谋告诉了自己尊敬的老师，与他朝夕相处辅导他学习、下棋并指导他能一步步走上冠军奖台的老师，时间紧迫，事不宜迟，必须快快行动通报老师知道，逃出这大祸步步逼近的学校。

不幸的李老师又是幸运的，在危险到来前的最后时刻里，他精心培养的学生冒险通报了他，匆匆忙忙紧急收拾了点衣服用挎包装好，紧随亦铭同学趁夜摸黑逃出了学校。深一脚浅一脚向学校后面的名叫韭菜岭的山上逃去！

　　虽说季节进入到了末伏，湘南某县的韭菜岭上此时倒也温度冷热宜人，暑天不暑，福地洞天，搁在平常时侯，这个地方应该是个避暑的好地方。在亦铭同学跟随他父亲採药、打猎避雨到过的一处只他们爷儿俩知道的隐蔽山洞里，由于经常上山打猎採草药，亦铭他爹居然还在这处极隐蔽的小山洞里常备了些日常用品，没想到危难之时还给李老师派上了用埸。安顿好李老师藏身于洞后，亦铭同学告诉李老师，他会隔三差五地送来食物，饮水自有洞中甘泉，不等到亦铭同学通知，千万莫出洞一步！

　　说到此处，听得我紧张极了之后，这才长松了一口气。随后的日子里，我们的洞中隐仙李老师只能困在山洞里苦捱时光，勤劳热闹习惯了的年轻人，真正体会到了度日如年的精神煎熬。中国浙江衢州有个有名的烂柯山，相传有打柴童子上山打柴，偶遇俩皓首白发仙翁专心对亦，此童子亦好此道，遂趋前凝神静气不语观棋，一局终了，脚边砍柴斧子柄早已腐烂，回到家里终物是人非，千年已过。而我们年轻的李老师，刚好是位耐得住寂寞，守得住孤独之人。竟然效仿古人，在这神仙洞里学起了仙人对亦！他那平时学得的湖北柳大华大师的绝技“盲棋”正好派上用埸，除了喝甘泉吃野果煮鸟蛋之外，睡醒了就专心把记得的《梅花谱》上的棋局，每每都是些“炮二平五”“马八进七”之类招数，按照《梅花谱》套路在自己脑海中，仿佛真正的双方对壘进行楚汉相争了！

忠厚纯扑的亦铭同学，真的是隔三差五地带些食物日用必须品给他敬重的偶象老师送到山洞中来，也带来了山下正在大量发生的一些“史无前例”的新闻告诉老师，说到那晚扑空悻悻而归的那些人，李老师只能以手加额庆幸自己培养出来的好学生关键时刻救了自己！

“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转眼令人煎熬的两个多月过去了，这次亦铭同学带来了伟大的人民解放军第47军在黎原将军亲自派出的部队官兵强力介入与巨大震慑之下，终于迎来了云开雾散阳光灿烂的日子的大好消息。又耐心地等待观望了洞外完全平静下来的几天之后，年轻的李老师终于跟着亦铭同学走出韭菜岭，回到学校里，终于是有惊无险地逃过这一劫。如此遭遇令他至今心有余悸，恍如隔世之感。

　　俗语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有些东西如果一但被人惦记了，真正有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之虞。这不？湘南这个古县这埸特殊时期的特殊事件后，正直善良教书育人桃李芬芳的老校长也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被骇的，就此一病不起，不久就撒手人寰，离开了他呕心沥血一辈子建设的学校，他心心念念的老师学生们。空留下来的校长位置就让窥视觊觎已久的那人终于染指到手。“子系中山狼，得志更猖狂”，在随后全国进行的那埸轰轰烈烈的运动中，以清理队伍的名义，终于将自己的眼中钉，肉中刺拔掉了一一年轻的教学优秀热爱教育事业的李老师遣送回原藉，临了还策划了一埸全校师生批斗“漏网”的富农分子大会，当然，精心策划的贫下中农优秀学生亦铭同学的愤怒揭发批判发言最终都没有办到，亦铭同学坚决地用“退学，不读了！”来回绝抵制这种无耻的行径。当然，年轻的李老师被押送回湘阴原藉老家之前，把他钟爱一生的《梅花谱》中夾了一张纸条，恳求品学兼优的亦铭同学要读下去，不能因为暂时的“浮云遮日”就放弃学习，那样就会让老师遗憾终身的。此书和纸条也终于由原学校象棋队的其他可靠同学转交给亦铭同学了。当年轻的李老师被押送离开学校时，看到挤在密密麻麻的送行师生和恋恋不舍的乡亲们中间渐渐长大了的亦铭同学沉着的点点头，仿佛在告诉老师收到《梅花谱》了，我会牢记老师你最后留下的必须要我读书的教导，不负师恩。

就这样，年轻的李老师被遣送回到他因读书和参加工作，阔别多年的湘阴家乡。这样的机缘巧合，我才认识了这位酷爱竞技象棋，更爱教书育人的李老师，听到他这些看上去匪夷所思，听上去不可思议的故事，这才有了本美篇文章，终于对某些心心念念的东西有了个交待，了却了我的某些心愿。

　　宋赵师秀的名诗《约客》是一首我很喜欢朗诵的诗词，也是令我会触景生情而想到的雨声、蛙声、敲棋声；由此而想到的湘阴、农村、乡亲们！后来，落实政策时，我被平反恢复荣誉返回到长沙工作；年轻的李老师也被他工作过的学校平反恢复荣誉，后来还接替了那位觊觎者(德不配位终是祸)，被群众揭发了他的罪行后空缺的校长位置，终于也入了党，成为一位《爱莲说》大师家乡真正的爱莲者优秀教师，一位“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的优秀的人民教师。

　　公元二O二O年五月二十九日

农历壬寅年四月卄九日

七月文章撰文选图于

长沙枫林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