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国画插图:卢冬林</p> <p class="ql-block">老家姚家地处偏僻的毛毛岭下。1985年春我家搬离姚家时,汽车还只能开到河对岸的芒下村,不能进入姚家,那时我们交公粮时,先要把稻谷挑到芒下村的马路边上,再请来汽车运到县城。</p><p class="ql-block">我在姚家生活二十多年,走的都是田埂路。所谓田埂路(家乡叫“田塍路”),就是利用田埂稍做修整形成的道路。姚家早年出村有两条路,一条通往塅上村,另一条通往芒下村。从姚家屋场去塅上村有一条主路,从祠堂门口向北一百多米到官圳边的墓前转向东,过砖瓦窑到塅上,全长大概一里左右。这条路比一般的田埂稍宽(两、三尺之间),上铺大小不一的乱石块,路上遇到有田里放水的缺口或水沟时,上面就搁块小石板或搁几根木头,路面石块已被踩踏得很光滑,看得出是一条年代久远的老路。从墓前过官圳向北再过河去芒下村,是一条曲折的土路,就是加宽了的田埂。河上架的是两尺来宽的木板桥,那桥板是四、五根杉木拼成木排状,桥脚是两根一丈来长的杉木上用榫卯架一根横梁,像一个大圆规,把几个“大圆规”插在河道里,搭上四、五个桥板,桥就架成了。桥板和桥脚用铁丝拴住,系在岸边的树根上。这样下雨涨水,桥被冲垮,桥板桥脚不会被冲走,洪水退了,很快就可重新架设好。</p><p class="ql-block">姚家在六十年代初移民,老屋被拆,老祠堂也坍塌了。两年后回迁重建时,新屋都建到了地势较高的垴上,于是,姚家人去塅上或进县城,一般都走垴上的一条田埂路,这条路也有两三尺宽,但全是硬土,没有铺石块。这条路在屋场后面向南可进入大坑、小坑两个山沟。七十年代有浙江来的民工,到大坑、小坑里伐木做枕木,用独轮车(用板车轮胎改做的胶轮车)通过这条田埂路把木头运到塅上村的河对岸。</p> <p class="ql-block">下图为姚家村旧貌。</p> <p class="ql-block">从小在乡间的田埂路上行走,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姚家那条铺了石块的老田埂路,不但蜿蜒曲折,还高低不平,行走在上面,我感受不到阡陌纵横、袅袅炊烟的诗情画意,只是体会到了生活的艰辛和农民的艰难,那样的田埂路除了比较坚固耐用,别无长处。每年“双抢”季节的中午时分,石板被太阳晒得滚烫,挑着稻谷或扛着农具赤脚站在上面,脚底会烫得起泡。早年还没有拖鞋,去田里劳动只能赤脚,偶有穿木板做的拖鞋(称为“踏板鞋”)的,八十年代有了塑料拖鞋后,才有人穿拖鞋去田间。小时候的我赤脚走在滚烫的石板路上,只有小跑着快速通过,才可避免烫伤。时间久了,脚底长了老茧,才不觉得那么烫了。我就有几次恶作剧,烈日当空时,有蚂蝗爬到我腿上吸血,我会抓着蚂蝗放到路上的石板上,那蚂蝗会烫得竖立起一端,再试探向外移动,但很快会耐不住高温,缩成一粒黄豆大小,一动不动,几分钟后就会一命呜呼。下雨天或冰霜天气,石头路面才会里显现出它的优势,不像泥土路那样变得湿滑泥泞。</span></p> <p class="ql-block">到塅上和柴源去上学时,我一般是走垴上这条田塍路,这条路相对还平整些,我还可滚着铁环去学堂。晴天还好,遇上雨天,就不好玩了,路上又湿又滑,极易跌倒。特别是冬天的早上路上结了冰霜,泥土被冻松,走几步鞋子就会沾上厚厚的泥,而且越沾越厚,这时你只能停下来把鞋底的泥用树枝或其他东西刮下来才能行走。</p> <p class="ql-block">垴上这条田埂路经过姚家的牛栏,牛栏边有一条两米多深、一米来宽的水沟,水沟上搁几根树木并列成桥。一次,塅上村的小姑娘易仙娥牵牛归来,只见她一只手中抓着一只蚱蜢玩,正专心对着蚱蜢说:“唔(音ng,方言指‘你’)有娘吗?唔有爷吗?”经过这水沟时,忽然听到“咚”的一声闷响,易仙娥回头一看,吓得尖叫起来,只见她的牛已跌入水沟,牛背着地,卡在水沟中,四条腿朝天乱蹬乱踢,身体却动弹不得。我当时正好在旁边,看到这情形,赶紧叫来她父亲易顺生,后来又叫来几个大人。好在那牛跌入的地方是水沟进水口一端,比中段稍宽,大家用木棍把牛撬动,帮牛翻了身,才把牛救起。</p> <p class="ql-block">我读小学期间(从七岁至十二岁),为生产队放养一头小水牛。平时都是早晨、傍晚把牛牵到田间地头或河岸去吃草,田塍上或田埂路边的野草鲜嫩,也是放牛的好地方。但若田里有红花草或载了禾时,牛是不能放的,只能牵着牛吃草,时刻注意防止它偷吃农作物。</p> <p class="ql-block">某年春天里的一天早晨,还有点寒冷,我像平时一样牵着牛走在田埂路上,在过一水沟时,走在两根杉木搭成的“桥”上,因露水重,杉木变得湿滑,我一不小心,脚下一歪,人就滚到了水沟里。刚好这里是一个水凼,是水牛常在这里滚泥巴形成的。我从水凼里爬起,身上沾满泥水,只能哭喊着跑回家。正在煮早饭的母亲听到我的哭喊声,忙跑出门来,把我牵到家里,帮我换下身上的脏衣服。这时母亲有个惊喜的发现,除了罩衣裤子湿了外,我里面穿的毛线衣居然没有被水浸湿。母亲笑着说:“这毛衣还有这个好处,它不沾水。”这时母亲又突然想起,“你的牛呢?”我赶紧跑出去找牛,发现它正悠闲地在田里吃着红花草,我赶紧追上去把牛牵到了田塍上,心中忐忑不安,这要让人看到,我放的牛偷吃生产队的红花草,又要挨别人骂了。那时,小孩在外面闯了祸,被家长知道了,除了挨骂,往往还免不了挨一顿打。</p> <p class="ql-block">冬天,天气寒冷时,是没法去放牛的,一般是早晚各喂一次牛。每年生产队会把稻草集中堆成垛。家乡人称“秆垛”,早禾秆叫“早秆”,牛比较喜欢吃,晚禾秆叫“迟秆”,牛不太喜欢吃,只能垫牛栏给牛保温。早秆迟秆分别堆放,然后按垛分到每头牛名下,作为冬天的牛饲料和保温材料。给牛喂秆时,还要把牛牵出牛栏到水沟或池塘去,让牛喝饱水,若气温特别低,只能在家烧一锅温水,挑到牛栏里去,倒在脚盆里给牛喝。</p> <p class="ql-block">大概是我十岁那年的冬天,下了一场大雪,地上积雪有四、五寸厚。我从家里挑了半担温水、带了一个脚盆去喂牛,到了牛栏,先给牛喂好了水。把水桶脚盆送回家,又拿了一根茅担去三百米之外的老砖瓦窑边挑稻草,那秆垛离牛栏也有二百来米远。(那时的稻草,在打禾时,是四把禾打完后缚成一小梱,叫“一个秆”,放到田塍上晒干后,再把七个秆捆成一大把,叫“一把秆”,然后堆成秆垛。冬天喂牛,一般是早晨喂一把秆,傍晚喂一把。把秆散开放到牛栏内,任牛慢慢吃、慢慢嚼。)由于人小体弱,又穿着棉衣,加上积雪,天又冷,路又不好走,又没有经验,我这次挑秆吃尽了苦头。我在用茅担一端插好一把秆后,想竖起茅担举起这把秆,用茅担另一端去插另一把秆,可试了几次就是举不起来,后来勉强举起,插向另一把秆时又插歪了,刚担起来,秆又从茅担上滑了下了。折腾了几次,还是没有挑起来,累得精疲力尽,脚下的胶皮套鞋内也灌满了雪,手和脚都不听使唤,看着白茫茫的雪地,心中感到无助,又气又急,鼻了一酸,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独自哭了一阵,也没有引起人的注意,更没有人来帮扶一下。后来静下心来,想了一下,从两把秆里各抽出一个秆,才把秆用茅担插好挑上肩。可是刚挑起走了几步,其中的一把秆就松散开了,秆又从茅担上一个个跌落下来。气急之下,我干脆把茅担丢下,一手拖两个秆沿着高低不平的田埂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牛栏,往返几次才把十几个秆拖到牛栏。回头看了看我走过的这段田埂路,只见白茫茫的雪地间留下一条扭曲的灰色的痕迹。</p> <p class="ql-block">1971年暑假,我生了一场病,肚子疼,厉害时,疼得在床上打滚。到巷口村的卫生所请郎中看了也没有效果。母亲看我疼得厉害,束手无策,托人带口信叫回我父亲。父亲向生产队反映情况,队长易成生就立即安排塅上的熊大砚(人称砚军长)、胡湖生(人称湖公子,两人是当时生产队最有名的壮劳力),在这天傍晚用担架绑上摇椅,让我坐在摇椅上,把我抬到了县城去治疗。那时,从姚家到陈家都是田埂路,从陈家到雷神塅,也只有一条麻石路。过了雷神塅,才能走向宜潭公路进县城(当时,姚家人卖毛猪,也是用担架绑上猪,两人抬着走这条路进县城)。这是我唯一一次坐担架,感到被人抬着在高低不平的田埂路上行走,那摇椅一起一落颠波起伏,如果不是在病中,倒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到我父亲住处时(原电影院位置,现在的红商城)已是晚上了。父亲在单位食堂买了几份菜,给两位大叔各打了一“盆碗”饭(五两米),两人又累又饿,吃得很香。那几年粮食比较紧张,能让客人吃顿饱饭是最好的招待。砚军长和湖公子两位大叔吃完饭后就摸黑赶回了家。我已不记得生产队是如何给他们计算报酬的,可能是给每人记一天或半天的工分吧。我能得到生产队长和社员们的关心帮助,也算是享受了一次人民公社的集体的福利。我这次在县城治病,在县医院看门诊,吃了几天的药,在父亲的单人宿舍住了十几天,这也是我上初中之前与父亲相处时间最长的一次。父亲白天上班,怕我寂寞,还买了两本连环画给我看,其中有一本是手绘本《地道战》。那把摇椅还是父亲送我回家时,他亲自掮回姚家的,那时我们借住在姚顺林家里。回家后的一个月内,母亲每天早上会用白糖蒸一个鸡蛋给我吃,为我补充营养。那几年,三年级以上的小学生在双抢时是要去参加生产队割禾、栽禾的,劳动很辛苦,我因为生病,躲过了这一年的双抢,有点因祸得福的感觉。</p> <p class="ql-block">高中毕业后,我回家务农,就天天行走在田野里。田塍就是我的路,我的路就是田塍,当时也别无他路可走。七十年代末,家乡开始实行责任制,把田分到各家各户耕种,我家也分了十几亩的责任田。开始时,我还没有学会耕田耙地,我家的责任田都是父亲请假回家耕耙的。到后来,我也开始学习犁田。</p><p class="ql-block">一次,我独自一人在小坑耕责任田,就闹了一个笑话。因是初学乍练,经验不足,把犁头插得太深,那牛拉不动,我“ 嘿、嘿、嘿”地叫了几句,那牛还是挪不开步,我气得用“牛梢”使劲抽打在牛屁股上,牛一受惊,向前用力一拱,只听“ 嘠”的一声,牛向前跑了几步,那犁还在原地,只见“犁弯”已被拉断成两截。我只得气恼地掮着断了的犁回家。这事被村里的老人当作笑谈,常说我是“爷不作田崽不惯”。其实,我父亲从小也种过田,他作田的能力并不比农民差。</p> <p class="ql-block">母亲是姚家土生土长的人,一辈子在家乡的田塍上奔忙。母亲在家乡的土地上辛勤劳作,与父亲相濡以沫,共同养育了我们五个子女。那时,我们乡下没有托儿所幼儿园,母亲除了日复一日地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收工后还要养猪喂鸡,洗衣做饭,常常把孩子驮在身上干活。我母亲是怎样把我们四兄弟拉扯大的,我已没有太多的记忆。我只记得小妹很小的时候,母亲常驮着小妹出工。小妹稍大时由外婆帮着照看,外婆生病去世后,通过与生产队协商,由孤寡老人“绍外婆”(生产队里的“五保户”,我们村里不管男女老幼都叫她“绍外婆”)照看了一年左右,作为交换条件,我家负责给“绍外婆”挑水、砍柴。老人年近八十,行动不便,小妹不喜欢呆在老人住的屋子里(这栋房子早年是生产队的牛栏屋改建的)。这时已分田到户,不是集体种田,作息比较自由,天气好、条件许可时母亲会把小妹带去田间地头,一边劳作,一边看着妹妹在田埂上玩。</p><p class="ql-block">据我小妹回忆,在她四、五岁时,一次母亲到责任田里收割晚稻,她也跟着去田里玩,到收工回家时,她就坐在箩筐上,由母亲挑着回家的。行走在田埂路上,遇到茅草、荆棘,小妹的脸还被划伤了几处。</p> <p class="ql-block">田埂的作用主要用来为水田蓄水,也方便人、畜在田间行走,有的慢慢形成了田埂路,更多的田埂还可以用来栽种农作物。栽“田塍豆”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那时我们生产队会在早稻插秧后,在大部分的田埂上集体种上毛豆,或分户种毛豆。这在当时备战备荒、物资匮乏的岁月里,为缓解粮食紧张起到了很大的作用。</p><p class="ql-block">种“田塍豆”也很有意思。插完早禾时,田埂上刚铺了一层几寸厚的田泥,还很松软。母亲常在这个时候带我去栽豆。她先用“镰铲”头在田埂上每隔一尺左右砸出一个小窝,再向窝里撒上一把灶灰,然后每个窝里摆上两、三根已长成三寸左右的豆苗,再教我站到田里,用手把田泥捧出盖在豆苗根部,如此用稀泥巴把豆苗一蔸蔸的盖好,栽豆就算完成。那躺在田埂上的豆苗过一个晚上,就会翘起两片子叶,向上生长。等豆苗长成一尺来高时,再次在豆苗根部敷上一层田泥,就可放任不管,等着收豆就是了。玩泥巴大概是我们乡下孩子的最爱,因此,栽田塍豆也是我儿时的一种乐趣。</p> <p class="ql-block">每年冬天或春耕前,生产队社员都要去给田埂除草,用这种镰铲锄田塍。顺便也把田塍路和水沟修整一番。</p> <p class="ql-block">离开老家近四十年了,其间经历了太多人世间的坎坷和辛酸,外婆、大舅、小舅都已离我们远去,认识的老一辈的乡亲健在的都已是髦耋之年。近几年回姚家去看望二舅时,村里很少有人能认识我了。村里的道路、住房也发生了改变,田野里也很少看到耕牛,汽车早就可以开到家门口了。我每次回到姚家,总喜欢在屋场四周转一转,在田塍路上走一走。这时,我会想起很多往事,生出许多感慨。和发小们在田埂下打猪草,在田埂上打洞烧窑,在田缺凼里戽鱼,捉蛤蟆牯……,这些儿时的故事,也会一件件地浮现在眼前。</p><p class="ql-block">人总是要老去的,趁着有空闲,还可自由走动时,还想去老家的田塍路上走一走,看一看。</p><p class="ql-block">录一首唐诗,作为本文的结尾。</p><p class="ql-block">牛得自由骑,春风细雨飞。</p><p class="ql-block">青山青草里,一笛一蓑衣。</p><p class="ql-block">日出唱歌去,月明抚掌归。</p><p class="ql-block">何人得似尔,无是亦无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