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说往事（二）诗情涌动的年代

信天游

老年人，谁没有过诗一样的青春年华？青年人，谁没有过诗一般的青春梦想？青春、青年，诗意、诗情，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1969年2月，我到陕北延长县插队时，刚过二十岁，正是诗情涌动的年龄。在此之前我还从来没写过诗，总觉得写诗是件很浪漫的事，啊，田野！啊，江河！我一直期待着，有一天自己也能写一首带“啊”的诗歌。我所在的踅梁生产队，是塬上（高山上的平地）的一个小山村，30来户人家，祖祖辈辈都靠着山下的一眼泉水生存。我们进队时正是冬季农闲时节，没有多少农活，我们要学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着毛驴去山下驮水。 　　到村里的当月，有一天我在水池边装好水，赶着毛驴回村，双脚艰难地在山坡上挪动，呼哧带喘。都这时候了，不知怎么的，脑子里竟然诗意涌动。“我赶着毛驴去驮水，群山披着朝阳的光辉”，一句诗就这么直白地蹦了出来。 　　谁能想到，满脸汗水的“湿人”，要写他有生以来的第一首诗了。 　　晚上，我坐在炕沿上（刚到农村还不习惯盘腿坐炕），就着炕桌上的小油灯，把白天一时兴起哼出的诗句记下来，琢磨着如何继续下去。用了好几天，诗写成了，题目就叫《我赶着毛驴去驮水》，多接地气呀。<div> <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我赶着毛驴去驮水</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群山披着朝阳的光辉</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双脚在山路上走</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歌声在群山间飞</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山高路远吃水难</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路远山高滴水贵</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上坡下坡五里路</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六十分钟一个来回</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学着老贫农的声调</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的秋”“哦吁” 不停嘴</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背诵毛主席教导</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不怕劳累不停腿</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div> 好了，到此为止，下面该豪言壮志了。那时候的习作当然会打上时代的烙印，情感饱满却缺乏诗意，空喊口号还自以为是诗句。 说实话，我不太在意别人是否认可我写的是不是“诗”。我只是表达某种情感，兴之所至，有感而发，不吐不快。只要不是故作高雅，无病呻吟，不管地下喷出的是石油还是水，总归是你的激情。 在北京时，我不知多少次路过天安门广场，心中并没有什么波澜。初中时我两次参加国庆游行方队，一次放飞和平鸽，一次肩扛“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标语，路过天安门时，有些新奇、兴奋，仅此而已。 直到我远在陕北的黄土高原上，才品尝到思念北京的滋味。北京只是一个象征，代表了家人、同学、老师，校园、公园、街道……于是，就有了《我思念北京——国庆抒怀》中的诗句：</div><div> 我如此深情地思念北京， 在这欢腾的节日， 在这遥远的延水旁。 像孩子般轻轻地呼唤： 北京呵——母亲！ 我胸中的激流汹涌奔放 …… 望着崎岖的山路， 想起长安街笔直宽广； 望着朴素的窑洞， 想起人大会堂金碧辉煌； 面对小小的油灯， 想起首都之夜那繁星闪烁的景象； 面对滚滚的延河， 想起中南海碧波荡漾 ……</div><div> 插队三年后，我第一次回京探亲，到天安门广场留影时特意戴上了羊肚子手巾。就是在这一天，我开始构思《相会在天安门广场》，断断续续写了一两年。 </div></div> <h1 style="text-align:center;">相会在天安门广场</h1> 蓝天下 天安门 宏伟瑰丽 翠松旁 纪念碑 威武端庄 呵 回来了— 北京 回来了— 母亲 一声呼唤 引动多少人 热血沸腾 泪水盈眶 熟悉的微笑 还是同学时 那么充满自信 熟悉的面容 还是五年前 红卫兵的模样 看呵 羊肚子手巾 还浸着 延河的浪花 蒙古袍上 还披着 大青山的风尘 褪色的军装 还带着 北大荒的白雪 穿旧的学生服 还飘着 西双版纳的稻香 多少回 睡梦中笑醒 深情呼唤 北京—母亲 多少回 山岗上眺望 看东方日出 如葵花朝阳 今天呵 梦境 变成现实 葵花 张开笑脸 孩子 又扑进 母亲温暖的 胸膛 高兴吧 今天 我们从祖国 四面八方 汇集这里 记得吗 昨天 我们是从这里 奔向祖国 四面八方 靠近点 靠近点 臂膀挽着臂膀 在天安门前 贴近点 贴近点 呼吸连着呼吸 在毛主席身旁 春风吹拂 胸襟 阳光轻抚 脸庞 快门“咔嚓”一声 历史的一瞬间 映在心灵深处的 底片上 我早期的诗模仿痕迹很重，这种段落错位的诗体，模仿的就是七十年代一位著名诗人。当然，我模仿的是形式和技巧，而字里行间所蕴含的情感却是自己的。 在农村，我们跟村民朝夕相处，同甘共苦，能触动我情感波澜的，往往是身边的人和事：劳动的艰苦，灾后的惆怅，老人的睿智，青年的奔放。村民会为死掉几头驴而愁眉苦脸，也会为一个好收成而眉开眼笑。这些都是我诗意的来源。 1972年冬，我留在县里当了干部，当我想写诗的时候，脑海里闪现的仍是插队的一幕幕情景。1973年，我写了《雷雨—农村速写》，情节是虚构的，场景却是我经历过的。 雷雨 ——农村速写 灶里火苗旺， 炕上阳光暖， 大娘切菜又剥蒜， 女儿收工就下面。 忽听窑外脚步响， 小曲唱得脆又甜， “咱是公社铁姑娘， 顶起半边天……” “半边天”跳进窑， 肩上钢锨亮闪闪， 红脸庞，红布衫， 长辫上扎着红线线。 “前晌干的啥？” “虎山修梯田。” “去年龙坡修了八十亩？” “今年定要翻一番！” 大娘笑开颜， 阳光洒胸间， “尔个快上炕， 今天晌午吃捞面。” 女儿笑开颜， 火光映红脸， “再过三五年， 咱村梯田绕山转。” （母亲笑呵 女儿笑 母亲爱女儿 女儿爱梯田） 灶里火苗旺， 炕上阳光暖， 喷香的热面刚出锅， 忽听“雷公”敲鼓点。 夏季一场大暴雨， 来得这样险， 一刹时， 天地茫茫看不见。 女儿飞下炕， 钢锨扛上肩， 喊声“娘啊别等我……” 红光一闪人不见。 大娘追出门， 大雨湿布衫， “人家下雨往家跑， 你到哪游玩？” “去冬打的坝， 今天受考验， 雨越猛越要上坝看一看， 坝上有咱血和汗！” 一阵滚雷声音断， 大娘定睛看， 远处一个红点点， 后面跟着人一串。 （母亲心疼 要把洪水一手拦 女儿心急 保住大坝夺丰年） 灶里火苗旺， 炕上阳光暖， 雨中灶火不曾熄， 雨后太阳分外艳。 忽听门外歌又起， 还是那样脆又甜， “咱是公社铁姑娘， 顶起半边天……” 歌声中， 大娘把面端上炕， 炕上边， 整整齐齐放着干布衫…… （母亲的心呵 像温暖的太阳 女儿的心呵 像跳动的火一团） 1969年至1980年的十一年，是我写诗最有激情的时期，连诗带词先后写了十七八首。自1980年离开陕北后，我很长时间再没有碰诗词，除了给自己的电影剧本写歌词，偶尔写写打油诗、顺口溜自娱自乐，直到2005年写了《永远的信天游》 每个写诗的人都有选择题材的自由，有人喜欢花前月下，有人聆听莺歌燕舞，有人欣赏小桥流水。但诗歌的花园，似乎更应该让万紫千红、春意盎然成为春之声的主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