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内科病房见闻录

车干轩

　　父亲突发脑溢血在老家县城的医院里住院。

(父亲出院后在家康养)

　　这家医院据说是县城里医疗水平最好的医院了。记得小时候跟随父母看望住院的外婆来过一次，那时的医院好像病人不太多，一间病房里多不过四五个床位。

如今四五十年过去了，不知道是现在人囗增加了还是患病的人数增多了，这家有着百年历史的老字号虽经多次改建扩建，仍难以满足老百姓的看病需求，可以说是不堪负重了。在医院里，不论是门诊部还是住院部到处都是乌央乌央的人流，就如同七八十年代乡场上赶场一样。这种情景如果在北京的一些大医院里倒是见怪不怪的，甚至连夜排长队寻医问药也是常事。但那毕竟是首都，真的没想到在川东一个四线小城市里看病住院也是这般情形。

　　父亲住在四楼神经內科。不宽的楼道一侧摆满了临时加床，病人住得满满当当。如果护士推着打针输液的小推车，行人路过也不得不侧着身子。一间病房不过三十几平米却住着八个病人，加上陪护以及探视人员白天平均有二十多人同屋，大家心情本来就不那么舒坦，人多嘈杂更是令人烦躁不安，甚至感觉连呼吸都不那么顺畅了。

尽管如此，大家似乎并没有什么不满的情绪，毕竟不是住旅馆，都是来住院治病的，每个人的心里估计只是希望自己家人的病情早点好起来，祈愿能够痊愈出院吧。

说实话，在医院里陪护病人我认为是世界上最心累的一件事了。吃不好，休息不好都是小事，每天面临亲人的病痛、家人的焦虑、同室病人的痛苦呻吟，尤其是那些重病人床头上摆着的监测仪器，时不时发出的尖叫声让人感到特别地惶恐。在这样的环境里待久了，我感觉即便是个好人都会憋出什么毛病来的。

　　父亲住的二床。挨着的一床住的是一位八十二岁的老人。

他是脑血栓，看样子病得不轻，整天唉哟唉哟地呻吟，也说不出话来，家里人说是拴在舌头上了。他的手脚也动弹不得，照顾起来就比较麻烦。

这天中午，他儿子把他扶起来喂完饭，老人就嗯嗯地想说什么，他儿子就问:爸爸你要喝水吗？并给他喂水，老人却不张嘴，还是发出很大的嗯嗯声。由于老人听力不好，儿子又大声地喊叫，问他是要小便吗？并把小便壶从床下拿出来，老人吃力地摆头。是哪里不舒服吗？好像也不是。父子俩都急得满头大汗，后来看到老人艰难地抬着手在床头柜上摸着一卷纸，原来他是嘴里有口啖想吐出来。见此情景，我给他儿子出了个主意，我说你拿个本在每页纸上写上喝水、小便、大便、侧身等文字让老人看，摇头不是点头是，这样你们俩就可以不用那样大声地喊叫了。别说，这招果然有效果，父子俩就这样简单地能沟通了。

与老人儿子交流得知，老人曾经是个赤脚医生，还会自制些中药给村民治病。后来村里合作医疗办垮了，他们一家人就靠种庄稼为生。待他和妹妹长大后就都一直在外地打工。前几年他妈妈去逝了，家里就父亲一个人生活。两年前他父亲上山砍柴摔伤过，住院医好的，医保报销后还交了一万多块钱。没想到，这次他爸爸又突然得了脑血栓，他们又赶回来照顾父亲的。他告诉我，这两天，医生让他们出院，他们还不想马上出院。医生说如果还想医，出了院后再重新办住院手续。我问他这是为什么呢？他说医院有规定，住院不能超过半个月(据说是医院的门坎费在作怪)。他说拖也拖不了两天了，他问了医生，父亲的病只能医到这个样子了，医生让他父亲回到乡镇医院去养着。他说再这样住下去也住不起了，这次住院共花了两万多了也没医保全自费。我问他咋回事呢，不是农村也有医保吗？他说父亲在去年底交医保时忘了续保了，他们在外地也没记得这个事。他说，父亲这个样子，一年半载怕是不能外出打工挣钱了，老婆孩子还在外地，租房子交学费啥的开支大，实在是没得好办法啊。

老人在第二天就出院了。车是女儿找的村里一个拉货的面包车，我问她咋不找个救护车呢，她说120不送病人，护士给她联系的私人专门送病人的车要八百元呢，用不起啊！就四五十里路，村里的车拉东西进城回去顺带一趟就一百五拾元钱。

老人出院了，我的心情却一直很沉重。

　　挨着的三床住着一位六十八岁的老人，算病房里最年轻的患者了。他病情较轻，他说他血压和血糖都高，化验检查白蛋白也低，就是来打点增白针和输点氨基酸啥的。输液打针本来可以在社区医院做的，但是社区医院不能住院，不住院就走不了医保，得全自费。我说这是啥规定呢，在北京是看病门诊二千元内的自费，超过的不管住不住院都可以走医保。他说我们这里不行啊，只有住院才能走医保，所以就想法来住院，每年两次，上半年和下半年都来住院打针输液。他只是每天上午和下午来各输一次液，晚上也不住病房。他说你晚上可以睡我的床，于是我晚上就不用睡那只有30公分宽的陪护专用床了。躺在床上，我脑海里突然冒出个问题来，在医疗资源这么紧张的情况下，这不合理的规定不更增加了医疗负担吗，现在的医院不是在改革吗，政府医疗主管部门为什么就不切合实际改一改这不合理的规定

(父亲过生日时与我舅舅合影)

　　四床住的老太太，今年七十八岁，是父亲住院笫二天晚上八点多急救车送来的。看来病情很重，刚住下一会儿就送去做了各项检查，然后就进了手术室，说是脑壳出血多要融拴什么的。送来时老太太就不省人事，医生说必须马上做开颅手术。第二天早上，手术后就直接送到重症监护室去了。她女儿伤心得直流眼泪，她说她母亲平常是一个人单独住，身体很好，每天不是打麻将就是跳广场舞。她每天都与母亲通电话，有时母亲打麻将时接电话就不太耐烦。发病这天上午，她打电话母亲没接，以为母亲在跳广场舞听不到响铃。在超市下班时就下午了，又打了一次电话还是没接，以为母亲在打麻将不愿接呢。吃了晚饭又联系时接连打三四次都沒联系上，她这才着急了，赶紧打车去看母亲。推门进屋，看到母亲躺在地上已不省人事，手机就在不远的床头柜上放着，母亲的手还向床边伸着，估计是想去拿电话没够着。她说，母亲应该是早上起床后就发病了，因为她还穿着睡衣。她说要是上午接着再打几次电话就好了，早点送医院不致于这么严重。

老太太在重症监护室住了六七天还是没有苏醒，连一点意识也没有，也不能进食。这天，她女儿说她母亲还要做个手术，就是在喉咙上插个管好进食，还得自己去买些米糊啥的送去护士那里。大概十二三天的样子，就在我父亲准备出院了，老太太从重症监护室出来回到了四床。还是连一点意识也没有，女儿每天从插管里打流食维持生命，床头上配置了监控仪器，身上插满了联结管线，鼻孔上也插着氧气管。女儿每过一会儿叫大声喊叫“妈、妈、妈”，老太太一点反应都没有。特别是那喊声带着哭腔，让人情不自禁地跟着掉眼泪。

医生说，老太太状况不好，已经尽力了，让女儿考虑一下接回家去养着。话说到这份上，女儿也听出了话音。她说，接回去还不知道咋办呢，自己身体状况也不好，家里也没啥收入，母亲虽有退休金，但这次住院花费不少，仅重症监护室就得自付好几万元，母亲的积蓄花得差不多了。三床的病友出了个主意，说在他们家附近有个康养医院，就是医护和养老结合，像老太太这样的情况每月四千元，人家管吃管住管护理，可以去了解一下。女儿听后当即就记下了院名和地址，说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晚上躺在床上难以入眠，重症病人监护仪不停地发出嘀嘀声，还有两个病人唉哟唉哟地呻吟，特别是听到四床女儿时不时带着哭腔喊着妈、妈、妈的声音让我好不心酸。她每天都这样呼喊着妈妈，她说总有一天会把妈叫醒的。我也祈愿能够出现这样的奇迹。这时，不知怎的我脑海里就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来，一个快八十岁的老人脑溢血那么长时间而且大面积出血，还值得抢救吗？像老太太这样又是开了颅又是切了喉咙，重症监护室每天花费万余元，遭了那大的罪，最后还是救不活人，而且给后人还添了这么重的负担，到时不是落得个人财两空吗？！说个不好听的话，甚至死也死得一点尊严都没有了。这样的抢救到底有什么意义呢！这样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五床病人的后人对八十岁的父亲就没有听从医生建议的治疗方䅁。他是我们来的第三天就出院了的，也是脑溢血。

据说，这老人是头天夜里发的病，是第二天早晨儿子见父亲没起床发现的，当时的老人也是出血较多不省人事，叫也没反应，只是儿女们握着他的手时才能感觉到父亲应该还有点知觉。

救护车送来后，主治医生建议做开颅手术，但说的很明确，最好的结果是可能会成为植物人。兄妹俩当时就犹豫了，他们商量后决定不做手术。后来，医生就让送到重症监护室去。当他们了解到重症监护室的治疗抢救与普通病房治疗抢救以及收费情况后，也不同意父亲到重症监护室。

女儿说，爸爸送到那里去了，不让家人在他身边陪护，万一突然走了我们连话都说不到一句。在这普通病房里，我们在他身边可以最后尽点孝，也可以给他说说话，他肯定是有感知的。

可是护士却不停地来做工作让送重症监护室，坚决反对的就是女儿了。一天晚上，护士过来叫儿子去办公室一下，走到楼道里，儿子就问什么事，护士说还是送重症监护室的事。女儿听到楼道里的对话赶紧跑出去说，不去哈不去哈。护士就生气地说，不去也要到办公室去给医生说，双方声音都很大，差点吵起来了。病房里的人都在议论，反反复复做工作硬要送重症监护室去，一天收一万多元，难道他们有提成吗？

这事也引起了我的思考，重症监护室每天一万多元，住个十几天就要十几万元，即使能报销一半，自付也得好几万，这对于一个普通农村家庭来说谁能承受得起呢。而且其治疗抢救的结果都是个医不好人，如果成了植物人，后续治疗护理开支负担还很重，为什么硬要让人家送重症监护室呢。

据说五床病人只住了十天，医生让他们赶紧出院回去准备后事，他们就出院了。记得那天是护士积极帮忙叫的私人送病人的车，司机连同带的护工要价八百元。女儿说没办法，就二三十里地，赶紧把父亲接回去吧，我们也尽力了。后来听病室的人说，医院每个科室都有专门联系的类似救护车的私人车，如果人死了拉走，起价就是两千元，介绍一个都有提成费，谁说这不是一个好生意呢。

此后，当我每天看到这四床病人依然没有一点意识地躺在病床上，依然时不时就听到其女儿妈妈妈的哭喊声，我倒是觉得那出院的五床老人就这样安详的离去，是危重病人最好的结局了。

　　六床住的老太太年龄最大，床头的病人卡上写的是九十岁，她却是因感冒住院的。

她有四个妹妹都健在，有时白天到病房来陪她。自七床病人出院后，床就一直空着，她们来了都坐在床上。晚上，老太太的家人轮流陪护就睡在七床上。 起初我挺纳闷的，感冒病人咋住在神经科的病房来了呢？而且在一床难求的情况下还空着一个床位供其家人使用。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老太太的小儿媳妇是本科室的护士长。

怪不得呢，每天输液都是一大清早，护士长亲自来给母亲操作的。其余的病人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八点以后输液，由护士来操作的。大概是为了公平起见吧，输液一般是今天从一床开始，明天从八床开始。

八床的病人也是个老太太，七十多岁了，脾气不太好。有一天，一个小护士给她输液扎针，扎了几次也没扎好，她就大声地喊″叫你们护士长”来扎。小护士吓得赶紧跑了，一会儿来了个岁数大的护士说，护士长不在，我来给你输液。到底是老护士有经验，她一下子就扎好了。老太太就说，以后不准让那些实习的护士来给我输液扎针。

有一天，八床的儿子来陪护，见七床空着，吃了晚饭后就躺那床上睡觉，结果护士长家里的陪护人来了就没地方睡了，就想让八床病人的儿子起来让床。这下八床老太太就不干了，说儿子你就在那睡，这床空着的，凭什么就只许你家人睡不许我儿子睡。两家人吵吵闹闹的，谁也不让谁。大概在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候，来了一个七十多的病人要住院。八床老太太的儿子这才腾出床来。

这天晚上，八床老太太的儿子还是依然睡在自己那白天当凳子坐，晚上打开当陪护床用的简易陪护床上了。六床老太太的家人却不知从哪里推来一个标着急诊室字样的输液床用上了。

呵呵呵，理解、理解，完全可以理解。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