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奶奶

如海

　　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了想写我爷爷奶奶的冲动。是因为怕年代久远，很多细节记不住了？还是因为年纪大了，爷爷奶奶的身影经常浮现在眼前，所以必须去记录它？我想，应该都是吧。

我的爷爷奶奶生于二十世纪元年，一生跨越了清朝末年、民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饱经了中国近代以来的沧桑，说他（她）们是历史见证人，是毫不过份的。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我曾与爷爷奶奶生活了若干年。在他（她）们身上，在家训里，我学到了许多优良品德，以致于铭记经年、一生受用。

据我爷爷说，我们的先祖叫张睦，河南光州固始人，他跟随闽王王审知的部队一路打到福建，在唐乾宁四年被朝廷授予三品官，然后子孙开枝散叶，世居福州、闽侯等地。我们这一支，则在乌龙江畔的城门镇浚边村扎下了根，繁衍至今。

我们家是从太爷爷辈搬到福州城的。太爷爷当私塾教师，笃信诗书传家，所以爷爷在很小的时候就受到了传统的国学教育，养成了诚实守信、坚忍不拔、尊师重教、勤俭持家的良好品格。

　　我奶奶说着一口福州话，但其实她是安徽合肥人。我太外公是淮军将领，驻扎福州时娶了太外婆，而后调防广州，解甲归田后又回到福州。我曾经见过奶奶年轻时与太外公在广州时的合影。也因了是安徽人和在广州生活了几年的缘故，奶奶的普通话说得极好。另外，奶奶是不缠足的。据她说当时缠足太痛，一气之下扔了裹脚步，而太外公也就不再坚持了。大脚和会说普通话的奶奶，在当时的女人中，算是鹤立鸡群了。奶奶还念了几年小学，不但识文断字，还写得一手好小楷。在为人方面，奶奶极尽辛劳而无怨言，矢志宽仁而不懈怠。因此，我从没听过奶奶抱怨什么，而更多地是看到她辛勤劳作和不厌其烦地到邻居家调解纠纷。

　　爷爷说，他这一生中最困难的阶段莫过于日本鬼子侵华时期。1941年福州沦陷，他领着全家逃难至南平后又到了沙县。一直到鬼子投降后才回到福州。待全家安定后，爷爷在邮局谋了个职位，父亲、叔叔和姑姑们才得以继续求学，并最终考上大学。

记得我上小学时，爷爷只在第一天把我送去学校，之后就让我自己去上学了。那几年里，放学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我会钻进小人书店，看一分钱一本的《三国演义》或是《水浒》。有一次我看得正入迷，突然听见有人叫我，一看是爷爷，吓得我扔下书就跑。可是爷爷非但不骂我，还笑着说：“没关系，看书挺好的！”

每天晚上当我做完作业，爷爷都会认真检查。如果发现由于粗心而出现计算错误时，他就会很生气，说不该丢分的题而丢分，是最不应该的。有空的时候，他就手把手地教我写毛笔字。他总觉得毛笔字是国粹，是必须要传承下去的。

没事的时候，我便会缠着爷爷，听他讲过去的故事。从他讲的日寇的残忍与凶恶中，我产生了朴素的爱国主义思想；从他讲的父亲及叔叔们的好学上进中，我产生了学习的动力；从他讲的古代先贤的德行中，又让我立志此生要做一个正直善良、自强不息的人。我记得有一天，爷爷用工整的楷书写了一幅字贴在墙上，里面的内容我不甚理解，但“我的座右铭”这一标题，却是我始终牢记的。我想，座右铭里一定写着爷爷的为人处事之道，并让他一生为之恪守与践行。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爷爷从邮电局退休了。他没事了就写写字看看书。他经常看的是一套线装书《纲鉴》。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套古人编纂的中国通史，非常珍贵。可惜这套书在文革期间被当成“四旧”而付之一炬。

爷爷还有一个绝活，就是用粘土做煤炉。他做的煤炉外观极精巧且非常实用。应邻居与亲戚之约，爷爷做了多少个煤炉，没有统计，但我却记得邻居和亲戚来拿煤炉时脸上洋溢的感激之意。

因我二叔在部队，每年春节前，居委会都会敲锣打鼓地把“光荣之家”的牌匾送到家里。此时，爷爷脸上就会充满笑容。他不停地向人们作揖，还客气地回应着邻居们的祝贺。

在我印象中，奶奶整日都没闲着，买菜、煮饭、洗衣服、搞卫生，日复一日，周而复始。每到春节前，奶奶就会把石磨拿出来，将米磨成浆然后制作年糕。在完成了几道工序后，一笼一笼的年糕就新鲜出炉了。奶奶会把年糕分一些给邻居，然后在除夕夜煎上一大盘，让全家人尽情享用、大快朵颐。大年初一早晨，奶奶必定给每个人煮上一碗年糕汤，那味道我至今还深深印在脑海里。过完年，奶奶会将剩下的年糕存放起来，吃上几个月。那时没有冰箱，少不了吃着吃着年糕就发霉了。

奶奶经常带我去乡下老家。每次去，她会捎上一些糖果糕点，分发给小孩子们，然后坐下来与亲戚们聊天。我与乡下的那些堂哥堂弟不甚熟悉，就只好一个人在村子里转悠，待至夕阳西沉，才回到亲戚家里。此时，奶奶也正与大家告别，准备回家了。

若干年后，我去上山下乡了。奶奶经常给我写信，勉励我要诚实做人、辛勤劳动，有空的时候要多看书还要注意身体等等。在我参加工作后，奶奶还继续写信给我，其中的谆谆教导，我永远都难以忘怀。因为搬了几次家，这些珍贵的信没能保存下来，不能不说这是我一生的遗憾。

　　1964年，爷爷去世了。那些天，是我心情至暗的日子。我想，64岁的爷爷太早离开我们了。如果他能再多活几年，我就将学到更多的做人道理和历史知识，我的毛笔字也必将再上一个台阶。爷爷去世后，当夜深人静时，奶奶就会默默地坐在窗前，轻声喊着爷爷的小名，说她想随爷爷而去。这时，我的泪水便会夺眶而出。我在体味爷爷奶奶相濡以沫几十年的真情外，还为奶奶的情绪而深深担忧。

其实这种担忧是多余的。奶奶后来分别在她的两个儿子家生活，也算是安享晚年了。1984年，奶奶走完了她勤劳善良的一生。我与奶奶在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终于变成了一直陪伴我的无尽的回忆。奶奶去世后，我们将爷爷奶奶的骨灰，合葬于老家后山上的太爷爷太奶奶的墓里。每年清明，我们会一同前往祭扫，在绵绵春雨中，在袅袅香烟中，我们慎思追远，表达着无限的怀念与哀思。

爷爷奶奶，您们感觉到了吗？

2022、5、28于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