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文/张丽华</p><p class="ql-block">我爸爸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学老师,他最体面的事,就是经常抽调到南昌改高考生物卷。他最辉煌的岁月,居然是靠养猪盈利,来改善家庭生活。他最委屈的事是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就是个臭养猪的。我爸爸18岁做了爸爸,41岁做了爷爷。我妈妈带着我们三姊妹都转了商品粮户口之后,又带来了两个侄子,大侄子比我最小的妹妹小一岁。1985年,我参加了教育部门的招工,成了一个“合同工”,月薪29元。我参加工作是被动的,根据爸爸的资历,教育部门分配给他一个孩子就业的指标。姐姐大我七岁,她已经出嫁了。大妹妹才13岁,还未成人。那个工作毫无悬念落在我身上。</p><p class="ql-block">爸爸的工资和妈妈做临时工的工资要养两个妹妹和两个侄子,非常吃力。爸爸就毅然决然承包了学校的猪场。爸爸承包学校的猪场,我替他捏一把汗。爸爸一贯没参加过体力劳动,他在学校是个普通老师,没有朋友帮衬,也没有领导罩着。我妈妈又木讷,我就担心承包了学校猪场,会怄许多气。爸爸还是跟学校签了合同,1993年,租金400元,大约是我三个月的工资。爸爸交了租金,投资需要一笔钱,他向我老公借了钱买仔猪。我妈妈负责养猪,我爸爸负责买仔猪,防疫,以及找屠夫出售生猪。我家的两个妹妹以及两个侄子负责每餐去食堂或操场上捡剩饭,每人提一个桶子,拿一把小铲子,看见学生的剩饭就跑过去捡拾,那情形就像旧社会的报童,甚至像流浪儿在讨生活。</p><p class="ql-block">在一千多师生面前捡剩饭,是一件非常需要勇气的事,又脏又累,又卑微。我的大妹妹待业,小妹妹和大侄子都是在校中学生,小侄子是小学生。一家人为了生存,顾不了面子了。最难受的不是捡剩饭游走于大庭广众之下,而是要跟附近几个泼妇抢剩饭。明明猪场是我家承包的,结果气势上却处于下风,不敢驱赶掠夺者。我家拥有承包权,学校所有剩饭剩菜都是我家的资源,合同上有明文约定。附近村子一个老太婆,实在泼辣。她儿媳在学校做工友,她成天在学校穿梭。眼红我家养猪有收入,她每天堂而皇之提个桶子抢剩饭,拿回去养猪,养鸡鸭。我们家里的人老实,不敢阻止她。她更加放肆,仗着她是本地人,她儿媳在学校上班,天天来,餐餐捡。她捡我家的剩饭,捡了几年。</p><p class="ql-block">每当到了师生吃饭的时候,我的家人都冲到厨房,礼堂,操场,提着桶子看着师生吃饭,发现了剩饭,就要眼疾手快捡起来。有些学生心眼不好,把剩饭倒在阴沟里或草地上,我的家人也得一坨一坨捡起来。</p><p class="ql-block">夏天,天气炎热,学生胃口不好,剩饭就多,我妈妈要把所有洗碗池里的剩饭收拾好,才回来吃饭,每天她都是最后一个回来吃饭的。吃完饭,就去猪场做事,天气好,就把吃不完的剩饭晒在篮球场上,晒干了收集起来,留着冬天煮给猪吃。冬天学生消耗大,剩饭少。在夏天,剩饭很容易馊,我妈妈天天养猪,跟馊饭和猪粪打交道,她累得浑身都是汗馊味,夹杂着馊饭味,以及猪粪味。我妹妹和侄子们,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捡剩饭,忙完学生吃饭的那半个小时,就回来吃饭,再去上学。餐餐如此,天天如此。</p><p class="ql-block">那时,我儿子才三四岁,婆婆亲自来我家要求我们带老公的侄子读书,这是她第二次要求我们带侄子。第一次提出让我们带侄子,我自己的孩子才出生,还在襁褓之中,没有人带,就严词拒绝了。婆婆说了一句,生亲了,没办法。大哥随母姓,哥哥和侄子是婆婆娘家的后代,为了她娘家,她会全力以赴。她认为侄子随我们学习,可以沾学习便利的光,将来有出息。我很想说,我儿子跟你不亲吗?你都不愿意带他一天。</p><p class="ql-block">我爸爸看在我们的面子上,对我夫家的侄子也很热情。有零食,少不了他一份,吃的次数多了,他知道我爸爸的零食放在哪里,就自己开门去拿。就在我娘家所有人都去捡剩饭时,侄子拿我爸爸放在我家的一个钥匙,去开我爸爸家的门,想自己去我家找零食吃。结果钥匙拿错了,他使劲一拧,钥匙断在锁眼里了。家家户户都在吃饭时,我娘家全家人被困在门外,干着急。我爸爸拿着柴刀把木门劈烂了一块门板,才进去房间。那不是一把普通的挂钩锁,是一把暗锁,幸好,门是木门。我心里实在内疚,觉得我们带的侄子连累了我爸爸一家。这是我不愿意带别人孩子的原因,因为家教不同,孩子身上的毛病多,我们既改变不了他,也驾驭不了他。在这之前,我的抽屉被他撬过一次,东西翻得乱七八糟,拿走了他想要的东西。</p><p class="ql-block">我爸爸为了节省养猪成本,他凭着自己学过的生物知识,买兽药给猪治病。我看过我爸爸的手指脱了一块皮,那是兽用注射器反复摩擦,造成的水泡,破了。爸爸是我家七代单传的第六代,从小养尊处优,从来没有受过皮肉之苦。卖第一批生猪,我爸爸让我回去煮饭,招待买生猪的老板。屠夫来称我家的肥猪,爸爸跟老板算账,他忙得稀里糊涂,说那点零头就算了,不要算钱。我说了一句,爸爸,那是20斤生猪,不是2斤。爸爸才醒悟过来。我好心疼我爸爸,他是一个大学生物系毕业的老师,找了我妈妈做老婆,他们很不般配。妈妈是个文盲,一点也帮不上我爸爸。我十几岁就成了爸爸的小帮手。学校看到我爸爸妈妈养猪挣钱了,次年,承包租金从每年400块钱涨到要交400斤净猪肉。猪肉就分给老师做福利。</p><p class="ql-block">1994年,我婆婆胃溃疡住院,医生建议开刀治疗。爸爸看到我家里有困难,急需用钱。我们也没提爸爸还钱的事,他急急忙忙把钱还给了我们。我心里很难过,想帮帮爸爸创业,夫家出现变故,以那样的形式催债。2005年,我小妹妹买房,我借了钱给她。我公公又从楼上摔下来,要住院,做开颅手术治疗,一个晚上光手术费就三四千。我小妹妹回来过年,把带回家过年的钱拿出来,提前还给我。我心里又很不是滋味。我两次借钱给我娘家人,都没有跟公公婆婆说过。冥冥之中,他们就像跟我娘家人过不去一样,用生病来催债,而且都是我把钱借出去不久。我结婚之后,婆家不闻不问,我想帮帮娘家人,他们就先后生病,我心里实在郁闷。</p><p class="ql-block">暑假,我妹妹和侄子回去乡下帮我哥哥嫂嫂割稻子,割完稻子就请一辆手扶拖拉机运几百斤谷子,到我爸爸工作的学校来。谷子加工成大米,就做家人的口粮,谷糠就做猪饲料。我哥哥的谷子需要卖出去,我爸爸又需要买谷子,于是就想到了自产自销。</p><p class="ql-block">谁能想到,运输过程异常艰难曲折。从老家到学校大约有100里,到了分水坳,就被灌溪县政府的工作人员扣押了我家的谷子,理由是我爸爸涉嫌贩卖谷子。我爸爸怎么跟他们解释,都不放行。为了垄断谷子的销售,他们阻止老百姓的谷子卖到外乡去,派人蹲守在公路旁拦截,发现了有人运谷子,就没收。我很纳闷,我们不是灌溪人,他怎么有权干涉?那个粗鲁的男人指着我爸爸的鼻子骂,不怕你这个臭养猪的……我爸爸从来不跟人家吵架,遇到那副嘴脸,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最后谷子没收了,他们对待我爸爸的态度,就像跟城管对付小商贩一样,气势汹汹。</p><p class="ql-block">为了拿回那几百斤谷子,我爸爸去县里找刘县长。那个刘县长是爸爸的同学,也是我们的同乡。县长做了一个批示,我爸爸就拿着纸条去灌溪乡政府找乡长,然后从粮站如数拿回了我家的谷子。那几百斤谷子浸透了我哥哥嫂嫂辛勤的汗水,也目睹了一个普通老师生活的无奈和憋屈。一个大男人为了养家糊口,不辞辛苦运自家的谷子,居然触犯了乡镇府的土“王法”。我爸爸在灌溪中学工作了十几年,比我爸爸小五六岁的人,只要读了高中,都要叫我爸爸老师。我爸爸也想不到调离了灌溪中学多年,重新回到工作过的故地,居然是为了讨回自己被乡政府强行没收的谷子。人生落魄也不过如此!一介书生,在异乡,手无寸铁,举目无亲,颜面扫地,被逼得硬着头皮走关系。</p><p class="ql-block">在此之前,我没听过爸爸有刘县长那层硬关系。爸爸清高了一辈子,最不愿意求人。那个没收我爸爸谷子的人是我们的同乡,跟我小姑姑一个村子。为了利益,他见利忘义,做了一个欺压百姓的恶人。那个耀武扬威欺侮我爸爸的男人,结婚后,终身未育,领养了一个健康女婴,结果患小儿麻痹症,造成是下肢高度残疾,无法行走,终生坐轮椅。他家里四口人,三个人吃低保。他的残疾养女网恋,未婚育有一子。</p><p class="ql-block">我大妹妹为了帮衬我爸爸妈妈养猪,青饲料缺乏时,她带着小妹妹和侄子去附近村子里的菜园周围拔猪草。附近村子里的妇女也不是慈和之人,用客家话,歇斯底里又喊又骂,阻止他们拔猪草。把妹妹和侄子们吓得魂飞魄散,拼命逃跑。</p><p class="ql-block">大妹妹初中毕业升学无望,参加工作没机会,就拜师学了裁缝。小妹妹最可怜,爸爸妈妈四十岁生下她,她跟侄子们一块放养长大,家里的零食,经常轮不上她吃。有一次,我亲耳听见小妹妹可怜巴巴地说,妈妈,家里的零食留一点给她吃。我反对高龄产子,就是看到了小妹妹痛苦的成长经历。父母老了,为了生存,养完子女,养孙子,对她力不从心,经常忽视她的存在。她像春天的小草一样自生自长,全靠自己努力向上,坚强不屈,才能出人头地,她现在是个名牌大学的老师。她是从学校里的小木屋走向大学讲台的,其中的艰辛,我一言难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