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心中的岁月

江山如玉

田野含香的味道、黄土飞扬的地方，父母在的地方就是家乡，在父母身边，躺着踏实，吃着香甜，待着安稳，那是家，是有靠山的家。

每每给父母视频打电话，都是妈的串串牵挂，爸的默默倾听。挂了电话我打开家里的监控，看到爸妈分析着刚才的通话，象谈论国家大事一样认真透彻，一句不拉。爸就是这样一直洞察着儿女们的言行举止。轻易不发声，发声就是政策，一家之主的魅力。

　爸一直很少说话，总是在不停地干这干那，无论春夏秋冬。童年记忆中，每逢春节前几天，爸赶集第一要务是买老黄历，回来忙着给村里家家写春联，一夜一夜不停地写，各窑洞地上摆满了红红的春联，爸将村里人拿来的红纸折算的尽善尽美，将有富余的单条都攒起来，计算着给没钱买红纸的人家都写好春联。记得我想找巴掌大点儿红纸做个小风轮玩，等来等去都没有剩下的。失望着埋怨爸为啥不留点红纸。爸说有钱没钱让人们过年有点儿红色就喜庆，心里热火。

长大后，我常给爸说，您中午有空就休息一会儿，爸说不瞌睡，休息啥哩。爸晚上一挨枕就睡得无比香甜，令我和妈都很羡慕。我分析爸睡眠好，大致是白天多劳的原因。

2022年8月11日在海绵运动公园骑行

家乡沟壑

爸是正宗的农民，爷爷亦是农民，爸从十六岁起，在村里担任过记工员、会计、队长、文书职务，直到七十二岁那年卸下担子。

记忆中爸每天早出晚归，早上分配村民劳动，晚上总结村民工分，遇到天下雨，人们都在家休息了，爸还在不停地拨着算盘算账，计算村里该交公粮、购粮多少，留储备粮多少，该给村民按劳分发多少，按人分发多少。一遍又一遍的计算、核算、决算。油灯下那清脆的珠算声在夜空回响，听着听着我就进入了梦乡，天亮了，爸的账簿摆满了桌子，柜盖。那咯吱咯吱的水担声响起，爸已从几里外的蔡家沟挑水回来了，默不作声。此时我偷看一眼爸，赶快学习或者将院子、家门口打扫地干干净净。一天爸沉着脸问，谁搞得卫生？我以为要表扬我了。没想到爸说，去把家门口再扫一遍，象画眉一样应付，到处是柴渣。我速去尽力清扫，恨不得用嘴吹，对面的六娘说，你把门口扫的干净的能凉面了。听了我心里美滋滋地，估计爸这下会满意了，爸看见了亦没吭声。

鼠年给爸发了压岁钱，爸高兴着书写

早饭间，爸严肃地说，无论干啥事，要干就干好。这时崖边有人急切地连声叫爸，他会计大（伯），你快来，他们为地畔打捶（打架）了……爸放下碗就紧张着去了。我们随后，此时离家二里远的田野聚满了人，爸去给他们调解，说着谁家是几分地，那年那年你们两家曾经为地畔争吵，给你们拿绳丈量了，你两家老人（长辈）当面在地界两头栽了石头、针金草，找记号嘛。大家都帮忙找那石头、针金草，没找着，只见打架者气势汹汹地扑了上去，抓头发、扇耳光、拳打脚踢，互相咒骂对方，谁偷着拔了针金挖了石头，让全家死光。爸劝解他们止戈，说土地跑不了，有底可查，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打捶让娃娃们见笑……爸回家去找多年前复查家家自留地的账本，找绳子，去给他们重新量地分界。这边还没处理完，那边耕地牛践踏了邻家的庄稼，大人小孩一串子，叽叽喳喳吵了起来，孩子们跑过来哭喊着鼻涕眼泪一起流，会计大！会计大！我妈和我大娘打捶（架）了……

那个五保户没水吃了……有个人发风疹了，焦急着来找爸给他身上写字，脱掉上衣见满身凸起的成片大包，好似蚊子叮了，爸拿起毛笔给他胸前大写前朱雀，后背写后玄武，左右臂写左青龙，右白虎。没想到第二天见他开心地笑着说一切都好了。我对这事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知道这是民间治疗荨麻疹的咒语。

爸除过养家糊口过日子，村里谁家多少地，谁家添丁了，该补分粮食了，谁家嫁女了，那年那月那日，增减人口就得增减口粮，村里有多少牛、羊、马、驴等等，这些都有记录，村里红白喜事、老人生日、婴儿满月家家都知道。爸一遍一遍地仔细地算着。大多邻里不识字，用眼睛估摸误差很大，意见也很多，爸得给他们不厌其烦地对账、翻底、讲解。爸说农民不容易，靠天吃饭，靠地养活，辛辛苦苦就在那一口饭上争竞。所以，只要爸经手的账务都一直保留着，字迹工整从不乱写、草写一笔，一年一年，账册分扎紧紧,整齐地摞着。

家乡通高铁了

家乡沟边的酸枣

村里人称呼爸叫队长、会计、会计大、会计爷、会计哥、老会计、文书、老文书……

外村人称爸葡萄沟老魏、葡萄沟老会计……镇领导称爸老革命、老好人……很多的称呼，令我很羡慕，记得爸常常不按时回家吃饭，妈妈让我们去田间地头找爸，妹妹远远地喊着老会计！吃饭喽！听见的乡亲笑着说，看这岁怂瓜的（小孩傻的）。

记得有一段时间，爸常常收工后，晚上在油灯下给上级写申请，一次一次递交没音信，我问爸写哪干啥？爸说，我总想把咱村里的水上塬给搞好，不要再让后辈儿孙去沟里挑水吃了……这是爸的心头大事，要改变祖祖辈辈下沟挑水吃的生活。

春节到了

苦心人天不负，经过爸一次一次的努力，跑镇上，县上托关系找领导，终于在1980年给村上争取到了水上塬指标，那段时间爸是最忙且最高兴地。带领村民买水泥沙子，青砖，在县派的技术员指导下修水上塬工程。爸说咱吃啥都行，给上面派来的技术员们一定要吃好，选出村里茶饭手艺好的家庭轮流管饭。经过几个月夜以继日的努力，高高的水塔建成，架空的管线象一条长长的铁龙，从沟底泉子飞跃上塬伸进水塔，电闸一推，吐出水的那一刻，全村沸腾了，鞭炮齐鸣、水桶叮当，人们沉浸在欢呼雀跃地喜悦里，激动的泪花满眼转……从今不用下沟挑水了。原来下沟挑水，遇见农忙季节，披星戴月去挑水。遇见下雨下雪，那种艰难挑着担子拿着铁锹，边走边挖坑窝防滑，一不小心快上塬了滑倒了，水倒完了，路更滑了，垂头丧气重新下沟去挑水，搞得人人怨声载道。水上塬大快人心。从此人们挑水，用长庆油田淘汰的废油桶洗净拉水，不再为吃水犯愁。不必用一碗水洗全家人的碗，用半盆水供全家人洗脸那样省水，不用待天下雨、太阳化雪去接房檐水生活了，那岁月成为历史。水上塬，我看到了爸最开心的笑脸。记得我每次考试得九十分，爸只是看一眼，考了一百分爸微笑了啥也没说。那一笑鼓励我在学校认真学习，恨不得每次考百分，期望看到爸的微笑是莫大的奖励。

招财进宝

我到北京后，回家的次数少了，每年最多两次，带回北京的特产，还有给爸妈买的新衣服，爸说衣服不要常买，柜子里满满的，现在衣服很结实，不挑担子很难穿烂，有衣服穿就行了，天天白馍细面地吃着，还买那么多食品，你走亲戚带着，给村里的老年人分着吃。

日进斗金

一次刚进家门，爸兴奋地说，现在国家把农民该交的公购粮政策取消了，你知道吗？我说我在北京还不知道。爸说，你不当农民从不关心农民的事儿，农民的难处你知道个啥。我忙说我知道，以前咱家交公购粮，我也与您一起去过几次，记得天不亮就将准备好上交的粮食装满架子车，您拉着车，我在后面推车，去十里以外镇上的粮库上交，关键公粮、购粮是分开时间征收，所以每家都得跑两次去缴纳，刚夏收完还没缓过劲，晒得黝黑黝黑滴，去缴粮，到粮库那里了，一看四路八斜来的粮食排成长龙，有騾马的人都是騾马拉车，或者騾马驮着长长的粮食袋子。我愁的啥时能验完送进仓库，就算咱家完成任务了。看着乡亲们一个个在太阳坡晒滴满头大汗，那些验粮员沉着脸，拿着探杆戳一下粮袋，喊到这麦太瘦了不收，这麦太湿、这麦皮没扬干净、这麦长牙了、这麦是陈麦……那些晒得嘴唇干裂的大爷大妈，战战兢兢、默不作声看着验粮员的长杆伸来，那曾经的眼神我记忆犹新，祈求神灵保佑般虔诚，忽然一句被拒收，泄了气的气球样垂头丧气，嘟囔着低声骂爹骂娘，拉着架子车或者愤恨地吆喝着騾马返回。午后天更热，我缩在架子车下乘凉，等待验收，口渴难忍亦不敢吭声，回想咋不知从家里带水来，再想想拿什么装水，家里田间地头农忙时节送饭，都是用罐子盛水，哪有水瓶，总不能提个罐子上街吧，正纳闷着，爸伸进车下的手，给我送来一牙西瓜，二话不说恨不得连瓜皮吃了，吃完了出来还想吃，才看见爸就买了那一牙儿，他正数着前面待验粮的家数，好的是我们的粮验过了，我和爸送粮进仓，完成了任务，一身轻松快乐。爸让我坐在车子上，他拉着车回家。

故乡景色

也有没验过的时候，那时我比爸生气多了，拉着满车粮食回家的路上，气的骂那些验粮员太坏，利用职权刁难人。爸半天不吱声，快到家了说，回去了把麦子倒在场里再收拾收拾，下次你就别去了太累。我更气了，心想爸咋不骂人，他骂一声那些检验员，我也能解解气，但他就是不骂，我问爸为啥不骂人，爸说都不容易，你以为那些验粮人是白吃公家饭的。从早到晚来百家千家他们都得验，咱不过是等待了前面的几十家。后面的与咱没关系。凡事打颠倒想（换位思考）一哈再说。听了爸的话我有点不好意思。亦不再继续纠结。

这几天傍晚村里人聚聚一起，都是议论交粮期间的故事，象一树喜鹊挣叫，骂的骂，笑的笑，爸不吭声默默地听着，有人问会计哥你粮交了吗？爸说扬麦那天，天不刮大风，麦皮没扬干净，拉回来了。人们又一阵各说各的被拒收经历，气的怒骂那些狗日的坏种验粮的太黑了……爸说有啥可生气的，现在包产到户了，只要勤快，每年收成都很好，历朝历代皇粮国税难免，上缴就交好的粮食，人没瓜（傻）着的。不像前多年，生产队大锅饭，收成不好，交完粮所剩无几，大多人吃不饱饿肚子。现在土地改革政策好，风调雨顺，每家都收获满满，这就好的很了……人们怒气渐消，随声附和这几年就是收成好多了，打算着抽空再去交粮。

沟边打柴

那天，爸格外高兴，连连感叹政策好。延续了2600年的农业税从此退出历史舞台。老百姓再不用为皇粮国税熬煎了，农民高兴的很，这是这一任领导最亲民的举措。

另外有一次，我看到爸很高兴，那是我弟弟家的长子在北京出生了，爸妈的大孙子，爸让妈妈留在北京帮着料理家务，他第二天就匆匆回家，我当时正在老家陪孩子读书准备高考，看到爸高兴地样子，我说那您还不在京多待几天看看孙子，爸笑着说这下放心了，关键村上事比较多，我待在北京还添负担。从此爸一个人学会了做饭，洗衣服，以前这些事都是妈妈负责，爸一心装着村里的事。

每年春节期间村上耍社火，爸常常是第一个敲鼓预告人们开始玩乐吧，爸是鼓手还是二胡爱好者，爸说村民辛苦劳作一年了，过年耍社火是活跃气氛，调动情绪，锣鼓响起人心振奋，村里就热闹了。参与耍社火者都给记工分，所以男女老少都踊跃参加。也杜绝了闲着赌博搞得鸡犬不宁的麻烦。耍美了，春耕就开始了。因此春节期间，爸常常带领村里的社火队，去给相邻的村子、镇政府送社火，搞得热火朝天，现在回想那时，每年元宵节全镇社火汇演那天，有似奥运会开幕式，各村村民跟随自己村的社火队，去街上游行助阵演出。爸笑着说，咱村的柳木腿（走高跷）经过处，人群哗哗自动靠边站，生怕倒下塌着自己，主要是全镇最高的柳木腿，引人注目、表演精彩。咱村春官也很有水平，良言吉语、借景抒情，说的群众领导连连喝彩，给春官赠红绸被面的单位很多，把马背上的春官披成了个大红人……听的待在村里静候佳音的行动不便、满口缺牙的老者哈哈大笑，那些老者竟然也被调动起来了，参加晚上在本村跑地故事的活动，展示着他们曾经的才艺。社火看是全民参与的娱乐，其实促进了民间才艺大发展，亦是乡村文化交流的最佳方式。奥运会体现了爱国之情，社火凝聚了爱乡热情。

后来爸与村委会沟通筹钱，给村里买了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爸天天下午收工后，匆匆去村委会按时给村民开电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那台黑白电视成了村里人望大千世界的眼睛，每天晚上村委会院子聚满了人，期待看电视，爸是风雨无阻，数十年如一日，匆匆去开门，搬出桌子抱出电视，新闻、广告、两集电视剧都看完了，人潮散去，爸搬回电视锁上门回家。爸说，有了电视，村里娃娃开阔了眼界，农民也看到了外面农业发达的地方怎么种地，也知道了上海滩的历史，更重要的是国家大事农民也知道了……爸对那台电视很珍惜，生怕坏了，从不放心别人去开机关机，去抱去摸，总是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村上唯有的财产。人们高兴地说我们终于天天有电影看了，不用披星戴月方圆几十里跑着去摸黑看电影了。更是方便了跑不动的老年人和小孩子。大家感到无比快乐。

村里红白喜事，大多村民喜欢委托爸当总管，爸当总管过完事，烟酒糖茶一分一厘都清清楚楚，不白浪费一根烟，爸总说农民的日子不容易。

人生赢家

记得村里有老人去世了，爸管事，安排村里可靠人去打墓（修墓穴），帮灶，找阴阳看埋葬的日子，里里外外待客，祭奠送行……失去亲人的家人已是悲痛欲绝。爸说看见女儿来了哭的撕心裂肺、跌倒爬起，还从口袋里摸出一卷子钱，硬着要塞进父亲的棺材，诉说她为了自己家的日子，没有及时为父亲进孝心……爸说他阻止了，娃娃恓惶（可怜）地都是农民家庭不容易，你的孝心父亲在天之灵明白，还是将钱留着好好过日子吧！听着爸慢慢道来，妈妈先哭了，我也心里酸酸地。

还有村上的大娘去世了，祭奠的晚上，人们的风俗领羊，孝子贤孙在羊周围跪一圈，村里人给羊耳朵里灌水，如果羊马上颤栗着抖掉水，证明逝去的亲人无牵无挂，如果羊不抖水，瞪眼看那个后辈，证明逝去的长辈牵挂那个儿女子孙。人们认为逝去的亲人灵魂附在羊体，所以很虔诚，这次事上，爸说那羊就是不抖，灌一次水不抖再灌，三番五次还是不抖，村里人都落泪了，喃喃私语，看来死人心不干（心里有放不下的事或人），急得在外地工作的那个儿子哭着给羊说，妈呀！您快领了吧，啥都好着哩，您就不操心了……逗得周围乡亲正哭着却哗然，娃娃瓜（傻）地。

逝去的人入土为安。爸在家里翻出了那家的账簿，给那在外工作的孩子说，你们父母都老百年（去世）了，家里有多少亩地，地界都在哪里，你们这么多年在外打拼，都不清楚，我这里都有账。

春联

改革开放后，加上后来的城市化进程，村里就剩孤寡老人，留守儿童了。只有逢过年时，在外打工的年轻人就回来了，短暂地相聚……村里的人们似一树喜鹊，聚聚散散、吵吵闹闹、互相交流着外面的村里的见闻，开心过后就陆续寡言沉闷的飞走了，村子重归寂寞。渐渐地，那些守候在村里的喜鹊，也慢慢地老去，小的喜鹊长大了都飞得更远，仅留在村子的喜鹊都变得沉默了。爸妈在我和弟妹的要挟下进城了。但三天两头往村里跑，爸还有村里的事务要管，村里迟迟找不到合适的人接替爸的工作，大学生不愿回村，有文化的去城里打工，村里就剩最老的人和最小的孩子。

听说这次镇上会计汇考，全镇有两个拿到证的会计，一个是寺底村的麻会计，一个是葡萄沟的老魏。听着也没在意的事儿。当我有一年回家，从爸抽屉里发现了一个红红的会计师证，发现爸六十多岁那年，拿到的会计师证，令我刮目相看，我问起此事，爸说从他上任那是第一次镇上考会计，以前不考试。近多年，遇上年轻人出外打工赚了钱，村账人们懒得管了。这事要是搁在毛手上，一个搞四清，问题就解决了。我是第一次听见爸说搞四清。以前偶尔听见妈发牢骚，训斥爸搞四清时，人家给你提意见批斗你，你一声不吭，现在问你个话你也半天不搭理。那时出于好奇我问妈妈啥叫搞四清，才明白那是文化大革命后的一次运动。那时我还没出生，1963年至1966年期间，四清,在农村就是“清账目、清仓库、清财物、清工分” 。爸那时正是村干部，听妈妈说村里来工作组开会时，社员（村民）举报爸四不清，批斗爸的同时连爷爷一起批斗，妈妈说那时你爷由于在旧社会当过保长，每逢批斗，你爷、你爸一起站着，站的脚都肿了，村里那些积极分子编造事实，在大会上给你爸提一大堆意见，你爸一声不吭不辩解。妈妈说她心里气的难受，想让爸说句话证实证实，爸明知那些人摆着狰狞的脸谱瞎说，就是不论理不说话。将所有的账务交给工作组检查，一遍又一遍，结果啥问题都没有，一场无稽之谈随风而逝。后来诬陷者遇见爸很不好意思，但在爸心里好像没有那回事，还是与那些人团结在一起。妈妈生气的说爸干的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毫无戒备、麻木不仁的事。记得妈说了几次后，爸忽然吼道，那是政策原因和村里人有洒（啥）关系。把我和妈妈吓得从此再没提过那几个字。今天爸忽然提出了搞四清，看来快了。

爸七十二岁那年。正逢村里有个高中毕业的媳妇，回乡陪孩子上学接替了爸的工作。爸的那些封存整齐的陈年老账才有了接应。爸常说，在村里干事要一碗水端平。在那个农民为一口饭一分钱争竞的年代，爸这一碗水端了57年，将近一个甲子，陪了数届村干部，期间酸甜苦辣写在了爸的骨子里，那就是公道心。

爸说一村人就像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为鸡毛蒜皮的事争争吵吵，出门在外心齐着哩，要不然人常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说到这里，我记得当年，村里在外干公事的人回趟村里，村里就有了汽车，大人小孩都去观看，好奇地摸这摸哪，闻着汽车尾气都是香香的，有城里的味儿，不几天汽车走了，听说在离村几十里外的山坡肇事了。在那信息闭塞的年代，整个村里人奔走相告，人们焦虑的猜测着由于下雨车被淤泥堵住了？还是车撞了别人的车……村民们自发地拿起撅头、铁锹，有自行车的带着没车的，带着食物匆匆向肇事地点出发，严肃的、紧张的、唠叨着肇事地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因此，一场宏大的骑行比赛开始了，去安慰去帮助肇事者脱险，这就是乡亲……

酸枣红了

按我和弟妹猜想，爸妈这下可以安心地住在城里了，我们给家里房子装了监控器，主要不让爸妈再回老家，年纪大了，爸回去不是上房顶修补房子，就是上树给我们收杏子，晒杏干。水上塬三十年后，我们村里自来水通了，爸妈说这么方便了，你们不用操心我们俩在老家的生活，方便的很，站在村子大路上，遇见谁车就坐谁车去赶集，村里有了好几辆电动车。作为儿女我们还是不放心，想着叫爸妈来北京，这样离老家远，他们就不随时往回跑了。所以就骗爸说，您快来北京吧，我弟公司缺个会计，他忙的账务一塌糊涂，动不动就多支出了，损失很大，您来了给管管账也有事干，我妈来还能带孙子玩。爸听了说，世上的钱在世上转着哩，吃一堑长一智，我不去，你妈想去让她去。我会做饭，我待在老家，你们都不用操心。北京就是人多、车多、楼高，再没啥好看的，多年的邻居见了面都似不认识，一家不知一家是干啥事的。村里谁家灶火门朝那边都知道，谁家祖祖辈辈是干啥的，啥秉性，出了啥人才、犯了啥王法、在哪里工作……人皆尽知。爸这样一说，我们都不吭声了。

后来，我们又想给爸在市里楼下开个文具店，让他和妈经营，也就是个营生，希望他们别有空就跑回乡下了，生活不便，来回折腾。我预先给妈做通工作。然后向爸汇报，我们的策划刚一出口，爸说到，钱多少是个够，现在种地国家给补贴，为啥不种。以前啥补贴都没有照样种。我是个农民。农民不种地还是农民嘛！君仁臣忠,各尽其职,各尽其道……现在国家给村干部的工资待遇都很高，但是村干部这个职业却成了烫手山芋，觉得村民不好管理，出力不讨好。其实，以前村干部都是工分制还照样有人干。经济发展了，人们一心抓经济了，不愿舍身处地干村里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村里人也越来越少了。国家提出了“合村并居”的政策很及时，可以提高土地利用效率，增加农民的收入。

爸对国家政策很清楚，尤其是针对农村发展的政策。爸的种种理由，令我们想不通，认为有点儿老顽固。后来我看了电视剧《望乡》之后才明白，爸是忠于职守，想念村里人。

过年

爸不愿去城里，一如既往地种地。

使我想起分田到户后，有一年我们家收成很好，丰收了过万斤小麦，在哪没有机械的年代，是爸妈带着三个女儿一个儿子，最大的孩子就是我，刚上初中一年级，用镰刀收割完，用架子车拉回，打碾完、晾晒干、纳入粮仓。妈说让孩子们歇歇，太累了，爸总是沉着脸一声不吭地干着活，我们谁都不敢懈怠。看见爸粗大笨拙的手指捡拾着打碾后，压进泥土里的麦粒，我说收了这么多麦子了，还拾那一点儿，让鸡与鸟吃吧，爸说地里掉落的麦颗子，鸡和野雀都吃不完，收到场里的还能不拾。我只好不耐烦地蹲下一起捡。心里很抵触，嘟囔着您有时给粮不够吃的人整袋麦都白送，这么一点儿还要捡……爸不吭声，用短树枝、用扫帚刨挖着那些压进泥土里的胖胖麦豆儿，将它们颗粒归仓。

如今到了每年收割的时间，我和弟妹心里很着急，默契着自动回家帮助收获。我的工作比较自由，所以就整装待发，飞回家乡与爸谈讨用现代化机械收割，爸半天不吭声。最后说到，今年就种了这么点儿地，比以前少多了，小片地机械进不去，我看了也是实。琢磨着花钱请人收割吧。爸说五黄六月家家都忙，到哪里寻人去，自己收吧。我知道能找到人，无非就是工钱高点儿，我说我开工钱找人吧。爸沉着脸拿起镰刀下地，生气的说到，不是我没钱，也不是我老的干不动了。我太了解爸了，心里气爸老固执、要强。还是乖乖地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只好换掉皮鞋，换上以前的旧衣服，拉上架子车与爸妈下地，见了叔伯婶娘必须老远就打招呼，讲家乡方言，重温儿时的收割劳作，汗流浃背。妈心疼的偷偷说我，你忙的跑回组洒（干啥）来了，你不回来活总会干完的，让外（那）老强怂（倔强）慢慢地干够。但爸从来不会说安慰话，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有时受委屈了就哭喊，爸路过沉着脸一声不吭，我哭着喊着就自动停止了，该干啥就干啥去。但遇见妈的安慰，我就哭的更带劲了，就要挟妈给我摘树梢最红的杏子，或者最好的苹果以满足我的欲望，没完没了地索取……待劳教完毕回京，首都机场橱窗里照见自己，细皮嫩肉变成了粗皮黑脸，又一农民工进城！就这样归去来兮，两头穿梭，一手攥着专家教授的成果精编学习，一手攥着家乡田野的芬芳耕耘收获。真是行行复行行，漫漫觉醒路。摊开双手尽是密麻的故事，珍贵的重温旧梦体验，方觉充实喜悦，累并快乐着。

麦田

多年以后，在我和弟妹的强烈建议下，家里的土地出租了。爸妈偶尔回家看看，住一段时间。我们家寂寞很久的院子，就热闹了起来，村里人喊着会计哥回来了，他会计大回来了……喜鹊们叽喳而来，一团和气，亲热地汇报着，爸妈不在村里这段时间，村里发生的大小悲喜交加的事情。

有一家老两口为在外打工的儿子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一天爷爷去赶集买了三瓶农药，准备给麦子地里打药以防虫，回到家院子里，老伴说饭熟了先吃饭。待他们吃完饭准备去打药，放在自行车篮子里的三瓶农药不见了，结果三个孙子每人喝了一瓶，正拿空瓶子玩耍，吓得爷爷奶奶直接瘫了，打电话叫村里人开车将三个孙子送往医院，生气的一路抱怨那农药瓶子太像娃哈哈瓶子了，太他妈害人。大夫看了孩子好好的，不像喝药了，追来问去，判定那农药是假的……一场虚惊后爷爷谢天谢地，感慨造假者救了他们全家，不然他也没脸活了。村民们的故事，爸妈转述给我的那一刻，还是心有余悸。爸说，这世上啥事都有说意哩。妈说天长眼着。

杏子熟了

砍柴归来

采菊东篱

每次回家，爸妈将村里的人和事如数家珍，一一讲述给我，喜大于忧，谁家的儿子考上研究生了，谁家全家搬到城里了，谁家回村盖二层楼了……妹妹说，爸妈提起回老家，那精神头儿，眼前放一堆金子都阻挡不住。我想起于右任先生的《望大陆》不由心酸，故土难离。

爸对村里人的感情是骨子里的爱，对家人的爱付诸在默默地行动里，有了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我们学习不用爸妈担心，我们创业生活没感受到苦的滋味……每每用餐时，偶尔会想到这一口馒头得用多少麦粒才能做成。爸捡麦粒的情景浮现，我吃的是出于哪块田、那个麦穗、那个农民那双笨拙的手，经过多少道工序，路过千山万水来到我的餐桌，多么珍贵的礼物。感到这不是一个馒头多钱的问题，这是用劳动人民的心血浇筑的食物，岂能浪费。

灶火

爸在哪里都是人缘好，在城里去老年大学，写书法、打麻将、下棋，感慨菜根谭每句话都说的很好，并书长卷赠予人们，结识了很多新朋友。爸还是爸，沉默寡言，偶尔笑笑。当有人生气地絮叨儿孙怎样怎样不孝，爸总是微笑着说，你不要着急，他们还年轻不懂事，等他们有几个娃娃就好了，人常说要知父母恩，怀里抱子孙。再不行就让年轻人出外，走远点儿去打工，见见世面回来就好了。还真有效，几年后家里房子新盖了……日子也好了，再无牢骚。

爸在家喜欢与小外孙乐乐玩扑克，乐乐玩输了气的哭鼻子，妈在一旁指责爸是个老较怂（较真），连那么小的孩子都不让，爸笑笑叫乐乐再玩，结果乐乐又输了，这下气的垂头丧气、又哭又闹……爸说咱接着玩，直到你赢了咱吃饭，否则不吃饭，乐乐听了一次次忍住泪水，憋着小嘴陪爷爷玩，妈在一旁给爸眼色，让爸认输，爸还是坚持原则，我也纳闷爸与小孩子有啥来回争输赢的，关键爸棋牌桌上很少输。直到几个回合乐乐终于赢了，开心地跳了起来。爸说开饭，我和妈才将饭菜上桌，饭间，爸看着满脸泪痕却开心地乐乐说到，乐乐！爷给你说，男子汉要赢得起还要输得起，这才是有担当，有男子汉的派。不要赢了就得意输了就丧气甚至哭喊。

乐乐连连点头，从此后与爷爷玩牌，输了再没哭过，赢的亦很谦虚。

疫情期间，春节我们回不去，不能与爸妈团聚，春晚给爸妈视频拜年，尽量坚强开心，怕爸妈伤感，不料视频那边爸妈提早吃了年夜饭，穿戴整齐一新、精神抖擞，将好吃好喝都搬到镜头前，与孩子们一一视频祝福，春节问候，学着国家领导人的口气开心地说，孩子们春节好！孩子们辛苦了！压岁钱收到了！把我们都逗笑了，心头的不爽放下了。父母时刻将最坚强的一面展现给儿女，总怕在外的游子牵挂，爸住院了，妈在医院陪护着。妈接了电话说她们正在看电视，啥都好着哩，办理出院手续那天，妹妹发现了，才告知我们。

高原蓝

有一次我与爸开玩笑，我说您就像村里默默搭桥的喜鹊，啥事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谁家多难的事在您哪里都不难，村里您做媒有几十对儿了吧，现在日子都过得很好。记得以前村里夫妻吵架了，女的就跑回了娘家，婆家叫不回来，就找村干部出面去叫回来。爸笑了说，凡是人能干成的事都不是难事，就看你把心用在洒（啥）事上。

现在年轻人一吵架就想离婚，遇见艰难也想离婚，哎！世道变了。村里的人也越来越少，从以前的一千多人剩一百多人了，都出外谋生去了，家园蛮荒，喜鹊也很少了，你别看那些鸟儿，农村农药用的过度了，鸟儿都随人飞到城里去了，在北京看见的喜鹊哈多哩，都去城里找人多的地方，吃好的去了，喜鹊也怕寂寞。

父爱如山，巍然屹立。踏遍心田的每一角，踩透心灵的每一寸，满是对您的敬意。爸用他渺小的身躯，以身作则、严于律己，甘于奉献，一如既往地默默编织着村里的美好，家里的温暖。

爸的精神激励我们不畏艰辛、勤俭节约，只有锲而不舍、持之以恒前行，抱怨以及不努力令人不齿。闲谈莫论他人非，走路就走光明道，言出必行、宠辱不惊、事无巨细。将小事当大事干，将大事当小事看。

天下父爱大同小异，家是国的组成部分，父亲是一家之主，家里的顶梁柱。孩子们一生的导师。父爱是一点一滴的默默流淌，隐藏在平凡中的伟大。感恩爸传给我们永不失业的珍贵衣钵，那便是“自强不息”。

野花香

当我们穿梭在蒸蒸日上、繁华都市的缝隙中，登高眺望，天边有一条缝隙使人眸子明亮，那便是家。家乡有全世界最深厚的黄土层的滋养，是农耕文化的发源地，高天厚土、云卷云舒、沟壑纵横、甘泉珍贵……家乡赋予我们足够的勇气，飞向远方、上下求索。家乡又是我屡屡回眸、魂牵梦绕、天真烂漫的乐园。遥望牵挂、默默鼓励我们振翅的父母在家乡。他们是子女永恒的精神支柱，强大的后盾。

爸的遥控器一按就是新闻联播，分秒不差，时刻关注着国家对发展农业的政策。感慨当前形势大好，利国利民。心里充满希望。爸说，别看咱这落后的地方，近几年发现地下矿产资源很丰富。改革开放以来，城市建设好了，村里人也该回来建设村里了，不然城里人太多，村里都空心了，土地是根本，乡村振兴势在必行！

父亲的一言一行，使我明白父亲心中的岁月，是时刻坚守“不忘初心”。

家和万事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