揪“牛”(凤凰涅槃14)原创

黄美德

<p class="ql-block">揪“牛”</p><p class="ql-block">“四大”只是开场戏,重头戏是要揪“牛鬼蛇神”。团领导听听发言,再看看一张张年轻而纯真的面孔,她发现了端倪,并且找到解决的办法,你们不是不知道什么是“牛鬼蛇神”吗?那就带你们去观摩学习吧。这个,也称为“取经”。</p><p class="ql-block">次日清晨,在团领导带领下,我们向西南方的橡胶林走去,据说,他们已经在批斗“牛鬼蛇神”了。距离林子还有一段距离,便听到山呼海啸般的口号,接二连三的飞出:“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p><p class="ql-block">即使未见场面,仅凭这样的口号已是惊心动魄的了。然而,团领导开始催促了。或许还是有着好奇心,队员们不由自己的加块了脚步。</p><p class="ql-block">浓荫蔽日的橡胶林里,竟然有那么一块空地,空地的中央,方凳子上站着一个女人。这女人衣着简洁朴素,齐耳的直发遮没了她的脸,她俯首帖耳,双手下垂,一付任人宰割的样子。其他的人,围着她席地而坐。显然地,这个站在方凳子上的女人就是“牛鬼蛇神”了。围着她的人,称革命群众,除了口号,便是大声的询问和呵斥。她有问必答,从声音听不出恐惧或紧张,或许,这样的会议,她已经经历过多次了。通过问答得知,原来,她的丈夫在几年前的那场运动中,成了资产阶级右派分子,还有一顶帽子是“地方民族主义者”。在她抬头的瞬间,我窥见她清秀的脸,估摸她的年纪也就是三十岁左右。那场运动过后,这位年轻的女子已经与丈夫离婚了,可是,批斗大会问来问去,还是那个男人和那个男人和她的问题,说到底,还是株连,这个年轻的女人是代男人受过。</p><p class="ql-block">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p><p class="ql-block">“取经”的下午,州直中队空落落的草房子,布满了大字报,不仅是四壁的篾巴墙上,连一根接一根的绳子上,也挂满了大字报。大字报的主人公,也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的命运,与橡胶林里挨批斗的女人相似,但更加地传奇。</p><p class="ql-block">首先,她有着自身的人格。她所读的那所中学,当年被誉为“革命摇篮”。学校里,从校长到教师,不是共产党员就是“民青”成员,在教师的教育和影响下,学生们纷纷走上革命道路。据她说,由于身份暴露,她离开了她的家乡,去到省城昆明读书。到昆明读书的人,家境一般都是优渥的。这时的昆明,地下党领导的学生运动风起云涌,宁静的书斋那里容得下他们热烈而躁动的心,他们走上街头,参加反对国民党和蒋介石的示威游行。1949年“九.九整肃”,地下党获知情报,对那些暴露了身份的进步学生,将他们疏散到农村。这些地方,同样是地下党领导的反蒋武装,也就是后来被称作“边纵”的部队。因此,他们是唱着“山那边呀好地方,穷人富人都一样……”来到农村,来到边纵的。从此,她们脱下美丽的学生短裙,穿上灰色的列宁装,成为边纵的女战士,成为职业革命家,她们也是边纵里最有文化,最勇敢的女性。</p><p class="ql-block">后来看到一篇回忆西双版纳解放的文章,里面写到,南下大军到了思茅,便不打算再前进了。因为西双版纳属于少数民族地区,担心违反少数民族政策。但在边纵要求,也获得部队上级的同意,南下大军乘胜追击,直达西双版纳的小勐养。就在这时,得悉国民党某部已经由江城窜至橄榄坝,一旦过了江便可流亡境外成为隐患。为了全歼灭“残匪”,边纵甚至找到西双版纳议事庭庭长召存信,经召存信的再三请求,南下部队同意直插橄榄坝。</p><p class="ql-block">这时,给部队当向导的就是这女队员。这一年,她还不到二十岁,乌黑的秀发映衬着无比秀美的脸,白里透红的脸上有着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她是娇小可人的,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年轻貌美而娇小可人的女子,引领着一支男性队伍直奔橄榄坝。西双版纳的密林深处,草莽深深,毒蛇猛兽出没。而这位年轻女子,在前面披荆斩棘,前后照应。读到这里,华夏的脑海不由地掠过《渡江侦察记》的刘四姐,她与刘四姐相比,毫不逊色啊!</p><p class="ql-block">新中国成立,这些曾经的学运积极分子、后来的边纵将士,他们没有重返校园,他们成为新中国的领导干部,这位年轻的女子成为车里县组织部长。1953年1月23日,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第一次人民代表大会召开,原来的车里县长召存信成为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州长。行政单位改变,这位年轻的女子也成了州委组织部部长。她这时才二十出头,过高的职务,加之年轻漂亮,让那些爱她的人望而却步。直到1956年,她才遇到一个般配的男人,一位才华横溢的年轻部长,这真是势均力敌旗鼓相当,1957年春暖花开的季节,两人结为伉俪,成为神仙眷属。然而,命运常常在不经意间捉弄人,新婚燕尔,迎来了运动。据老同志介绍,边疆地区与内地无二,与内地如出一辙,没有什么差别,先动员你提意见,动员你写大字报。来自边纵的领导,几乎都是知识分子,有些还是大学生。几十年后有人回忆,说当年被打成“右派分子”的,都是极有才华的知识精英。至于“地方民族主义”,这是一个大课题,海南的也遇到过。这位年轻女子的丈夫,不幸成了“右派分子”和“地方民族主义者”。面对丈夫突然而知的“帽子”,这位不怕国民党特务,也不怕毒蛇猛兽的女战士,泪花涌出双眶,这被视为立场不稳和划不清界限,她随即被撤销了党内外一切职务,听候处理。后来的人都知道,当年抓“右派分子”也是有指标和比例的,是右派分子名额满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1958年甄别,称她的问题仍属于思想问题,思想问题也是问题,即使没有扣上帽子,但降级使用,组织部长自然是当不成了,她到一个学校当校长。她像许多右派分子的妻子和恋人一样,她也选择了离婚。然而,丈夫不幸的幽灵像影子样伴着她,她在挂满大字报的草房子踽踽独行,她在看那些写她的大字报。</p><p class="ql-block">我也在她的后面看那些写她的大字报,看了半天,我只记住其中的一张。这张大字报“揭发”的是她当年的择标准:部队的得是团级干部,地方的得是县委书记。据我所知,五十年代的边疆少数民族地区,汉族女人少,有文化的汉族女人更少。正因为如此,五十年代初期到边疆少数民族地区的女医务人员,几乎嫁给的都是领导干部,我们这些年轻后生,背地里戏称她们为“官太太”。这位年轻的女部长,她找个地位相当的丈夫何罪之有?</p><p class="ql-block">需要补充的是,大字报上的这些资料,应该说还是来自档案。党校的揪牛运动,第一拨揪的就是这样的女人。</p><p class="ql-block">我轻轻地向她走去,我看到她镜片后的眼睛有泪花在闪动。我连想到她当年的泪水,她似乎是个好流泪的女人,性情中人啊!</p><p class="ql-block">许多年以后,想到了近百年来的女人,生在这个朝代,都是不幸的。</p><p class="ql-block">第二拨“牛鬼蛇神”。</p><p class="ql-block">“文化大革命”就是共产党和国民党斗争的继续。第二拨的“牛鬼蛇神”,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党校医务室,那时就像个沙龙。四清工作团有不少的医务人员,闲余时间都爱来闲聊。聊天的内容都是文化大革命,都是揪“牛鬼蛇神”。勐海医院院长李灿东的“罪行”,就是听他们说的。历史上,李院长当过国民党兵,参加过昆仑关战役,他的政治标签是“历史反革命”。文革时期,又有一个标签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光是这顶帽子,已经够大和够重的了。很快又听他们说,李院长还参加过中国远征军,中国远征军不就是几百年前欧洲的十字军吗?十字军是罗马教皇和西欧一些国家的封建主、商人,以夺回土耳其伊斯兰教占领的基督教圣地耶路撒冷为号召而组织的侵略军吗?登时惊得我目瞪口呆。国民党炮灰,再加远征军,十恶不赦的反革命分子,铁板钉钉的了。远征军的真实历史,我是文革结束之后,看《远征军揭秘》文章,始知那是一支抗日部队。这样的一个历史反革命,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求加入共产党,他们比划着,李院长的入党申请书比一拃还厚。下面就是上纲上线和捕风捉影了,“他这么迫切的要求入党,目的就是刺探情报”。这是他的第二条罪状。由于职务为院长,他的第三条罪状是“走资派”。</p><p class="ql-block">继续搜集他的罪状,出现了一张大字报,这张大字报画了幅漫画,漫画的主人公是李院长,他蹲在树上给麻风病人发药。这样的大字报,一反映的是他害怕传染,更主要的是说他没有阶级同情心。这时,有个医生义正辞严地说:“没有这样的事。”</p><p class="ql-block">这位医生也姓李,是解放战争时期的学生兵。解放大军南下,不少青年学生投笔从戎,参加了解放军。大西南解放,不少学生兵被送到各种各样的军校读书,这位学生兵进入军校,毕业后成了一名军医。</p><p class="ql-block">1952年10月,西南局派遣西南防疫队从重庆到云南支援工作,配合云南省民族工作队来到西双版纳,分赴各县深入农村开展实行民族区域自治的宣传组织工作。多数队员是由西南军区部队转业的年轻医务人员。</p><p class="ql-block">为李院长仗义执言的医生,就是其中之一。因为讲了这么一句话,就被打成“保皇派”。现在“牛鬼蛇神”有了,“走资派”有了,“保皇派”也有了。</p><p class="ql-block">各个中队,都没有张贴大字报的草房子,草房子的四壁贴满了大字报,还有绳索上也挂满了大字报。这个时候,有专人抄写和收集整理大字报。每天一换,那么多的大字报,内容是些什么都记不住了,只记住其中的两张,因为这两张大字报,后来被定为“反党”和“反革命”大字报被批判。</p><p class="ql-block">一张是《请看某某某的“一言谈”》,这张大字报出自一个女大学生之手。这女大学生出校门便参加四清运动,大字报上的“某某某”是她在四清工作队的小领导。这位小领导是个复转军人,他的军装还未变色,只是没有领章和帽徽。1965年前后,西双版纳来了一批军转干部。这位军转干部是个老人,其貌不扬,脸色黢黑皮肤粗燥,那个年代,这个样子方显英雄本色。老人脾气随和,没有什么架子,他对什么人都是笑口常开,一看就是个毫无城府的乐天派。</p><p class="ql-block">这样的一个老人,看到写他的大字报,也吓得面容改色,就像见不得人似的,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把头埋得低低的。对于“一言堂”,即使上纲上线,也就是主观主义和官僚主义。但在运动头上,盐巴会生蛆,莫须有的罪名会从天而降,一切都是未知数。</p><p class="ql-block">还有一张大字报,也是出自年轻人之手。大字报的标题我忘了,但我记得他们引用的《语录》和大字报的内容。《语录》是:“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p><p class="ql-block">大字报的内容是:医院里的刀某某医生,他有个漂亮典雅的老婆。刀医生报的阶级成分是家奴出身,大字报问,家奴出身的人能够聚到这样的老婆吗?他们对刀医生的家庭出身提出质疑。</p><p class="ql-block">这真是荒唐年代的荒唐事,它和不久前发生在医院的事如出一辙。医院里的王医生脚趿夹脚拖鞋,“贫下中农家庭出身的会穿夹脚拖鞋吗?”一个问号改变了王医生的家庭出身。</p><p class="ql-block">傣族地区有收养子的习惯,所谓的养子,就是给人家当儿子。傣族地区还有一种情况,有钱人家养有“家奴”。家奴,就是内地土改时称的“长工”。在讲究阶级成分的时候,养子与家奴,政治地位那是天渊之别。在功利面前,有时得靠良心说话,这对于一个年轻人是灵魂考验,这也是时代给良心出的难题。</p><p class="ql-block">我后来在乡下又遇到一例。这个地方原住民称“山头汉族”,应该是内地汉族的后代,遗有汉族的习俗,遵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因为自己生不出孩子,便要了一个,取名张小宝,以后自家娃娃相继坠地,孩子们的名字,也都跟着张小宝叫。到了“和改”,养子张小宝称是家奴,家奴就是长工,有长工就是剥削,养父成了地主,张小宝后来当上队长。</p><p class="ql-block">文化的积淀,傣族都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傣族一般也都胆小,这位刀医生也不例外。看到大字报后,他避开众人哀声叹气。</p><p class="ql-block">但谁也想不到他会咸鱼翻身。</p><p class="ql-block">当时,各个中队都有组织部的干事。祖宗十八代的隐私,老辈不忍告诉你的,档案里都会有。写大字报来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家庭出身复杂,他的父亲是大学教授,据说还任过国民政府教育部督学,1955年被定为“历史反革命”,畏罪自杀。按照血统论的观点,写大字报的这个人,就是黑崽子了,他的大字报被认为是阶级报复。第三拨的“牛鬼蛇神”,就是家庭出身不好的。</p><p class="ql-block">州直中队的组织部干事,是杜昆灿同志。</p><p class="ql-block">一天,杜同志把我叫到一侧,他问我,“你对刀某某这个人,有什么看法?”</p><p class="ql-block">都上了大字报的人,我沉默不语。再说,我对这位傣族医生的家庭出身真的不了解,我不会胡乱猜测,乱讲乱说。或许是我的目光,暴露了我的迟疑和犹豫,杜同志说:“你不要有什么顾虑,也不永害怕,知道什么就说什么,知道多少就说多少。”</p><p class="ql-block">在他的鼓励下,我鼓起勇气回答:“刀某某这个人只是不爱讲话,至于其它更多的我不了解。”</p><p class="ql-block">不爱讲话,难道是罪过?我说话的时候,我的眼睛望着杜同志,我发现他连连地点头。或许,我的回答正是他需要的答案。然而,他的问题并没有到此为止,他指了指草房,他接着问我:“那他们为什么要写他的大字报?”</p><p class="ql-block">我一时语塞,这个问题至今都不明白。</p><p class="ql-block">这两张大字报,按照1957年整风反右的做法,成为了斗争的靶子。“牛鬼蛇神”,是混合产物。</p> <p class="ql-block">党校时候的我</p> <p class="ql-block">医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