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手镯”

侗情时代

作者：石元周

编辑：菜根

编者按：暂住证是我们这代人的打工记忆，也是很多人挥之不去的噩梦。作者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描绘了那一段历史，值得一看。

因现在的工作关系，每次参加抓捕行动或是在技战术培训中，看到那银光闪亮的约束性器械时，总会浮现出20多年前在外漂泊的那一幕场景，一次因没有暂住证，我被铐起来并带走。虽然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却依旧历历在目。

上角是广东省东莞市长安镇夏边村的一个小小工业区，经由过夏边村的省道分岔出来的一条路，通向偏僻的工业区。几排整整齐齐的工业厂房就在路的尽头，山高而皇帝远。它距离夏边村究竟有多远，我已记不清，只知道坐公交车的话，得经过七八个公交站，与东莞通往深圳省道的沿途传统自然村相比，它就像一颗弃子，处于无人问津的山角旮旮里。至于“角”不知是否因此而得名，无须考究，我在乎的是它带给我的记忆和遭遇，至今仍然烙印在我心里，萦绕在我心头，挥之不去。

那年头，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乡村被抽空了，能干活的人所剩无几，农耕的工具，若无其事地被搁置在屋里的角落，不再有人愿意去触动它。似乎整个中国，除了东北地区的人和老弱病残，都已经倾巢而出，趋之若鹜地拥挤到了沿海地区。满街道都能看到找事做的人。

然而，现在回首往事，除了找工作过程的举步维艰、打工刻骨铭心的苦以外，恐怕最难以忘怀的就是查暂住证了。

在我辍学到达广东的那一天起，我就听说过很多这方面的故事。我们村的谁谁被抓了，花了三百块钱才赎回来；我们村的谁谁被抓进去了，被一同关押的人打得半死，回家吃了大半年的草药才康复；谁谁被抓了，后来被送到清远一个偏远山区的劳改农场，后来解救出来已经瘦骨嶙峋弱不禁风……

暂住证是我们打工仔、打工妹的梦魇，无人不对查暂住证“谈虎色变”。

暂住证是长方体的还是四方型的，是否压胶过塑，表面是红是白，字体怎样……至今我都没见过它的“长相”，但当年在广东“打流”（流浪）的日子里，只要听到查暂住证，就如同惊弓之鸟。

感觉那些查暂住证的人，也特别热衷于此事，因为这件事不但可以为地方增加财政收入，也可能中饱私囊，还可以让他们像一个个驰骋在沙漠、草原上的得意洋洋的猎人，任意追逐着任何一个“猎物”，以从中获得某种快感。

那时候，满大街都是这样的“猎物”，就看“猎人”喜欢什么样的”猎物”了。有的猎人喜欢猎兔子，有的喜欢猎野羊，有的喜欢猎狼，全凭猎人的嗜好。而作为“猎物”的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躲、逃、藏，仅此而已。

我自己就有一次亲身经历，不幸成了“猎人”的目标。

1997年深秋，我在深圳市宝安区的一个工厂里呆了几个月后，渐渐把漂泊在外过着乞讨般的生活淡忘了，也遗忘了那些为逃避查暂住证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我从与姐姐在一起打工的发夹厂辞工，走了出来，一心想着到“大板地”一带找个工资待遇稍好点的工厂上班。那一带老乡多，出门在外就希望熟人多，相互有照应，又好玩一些。

世银叔就在“大板地”，他是我们高坝的一位退伍军人，凭着退伍证在上角的一个工厂当上了保安。从深圳工厂出来，我就有两个想法，一是想先到他那里借宿一两晚，就近找工作。二是想顺便了解一下他当保安的那个工厂工资待遇如何，如果工资高的话，是否能通过他的关系进去。

我到的那天，正好是世银叔值班，在他的通融下，我睡到了他保安室的床铺上。一路的奔波，身心疲惫，我很快进入了梦乡。

忽然，一个声音在我耳畔响起，“小伙，小伙，起来，快跑！你们老乡都被抓起来了。”声音很急促。原来是世银叔他们的保安队的队长，一口我似懂非懂的河南腔。

“都被？”我彻底醒了。难道当保安的世银叔犯什么事被关起来了？他们？他们又是谁呢？我心想。我当时可不知道同乡世美和二柏也借住于此。结果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他们三人都被抓了起来。

我一骨碌爬起来，慌慌忙忙系好鞋带，可脑子还是一片空白。这是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地方，仿如置身在另外一个世界。大半夜的，我不知所措，不知往哪走，该往哪里跑。正当我举棋不定的时候，大门口外响起了急速的敲门声。透过半截实板半截玻璃的门，在厂房门口夜灯的照射下，我看见几位穿着与厂里保安制服不同的人正围着门卫室。

保安队长把门打开了，毕恭毕敬的把他们领进来。

我见势不妙，慌乱中也来不及细想。我打开窗户，起身一跃，跳到外面笔直的街道上。就是这一跃，无意中却像捅到了马蜂窝，三更半夜的寂静被打破了，瞬间警笛四起，红蓝警灯光芒四射。

其实我只是害怕查暂住证，但在他们看来，好像发现了一个重刑犯。

形势急转直下。

治安巡逻员们转身向我追来，保安队长也向我追来。我用最快的速度在无人的大街上狂奔。

大街的两旁都是厂房，一幢接着一幢，没有空隙，没有路口，我无处可逃，只能一个劲的奔向那一头。

治安队员被我甩到了后面，紧追过来的保安队长也被我拉下了两百多米……

黑夜笼罩着大地，街道像一条时光隧道。“隧道”的尽头好像就是光明和希望吧？我继续拼命飞奔。

但快跑到尽头的时候，我的双脚瘫软，迈不开了，我的希望之光随之幻灭。

保安队长第一个紧追上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对我说，“你小子挺能跑嘛！跑呀！怎么不跑了？”我没有直接接过队长的话，心里在想，你没看见四面八方灯光闪烁的警车都围过来了吗？我反而有点生气，反问队长，“你怎么也跟着他们一起追我？”保安队长还没缓气来，喘着粗气说，“我追你，不追？我就会……”我明白了，队长擅自留住他人，难辞其咎。

后面的治安队员们气喘吁吁的也跑到我面前，气呼呼的怒吼，“你小子不是挺能跑嘛！”话音刚落，不由分说，便一个反手，把我反铐了起来。

一副冰冷的银手镯，就这样把我双手拷到了背后。那副冰凉的手铐，浸入我肌肤，渗进我血液，袭上我心头。我的心哇凉哇凉的，委屈、难过、悲凉、无助。“完了！”我心想，我成了罪人，一切对打工心存幻想的希望就此结束了。“为什么要铐我，我有厂牌。”我无力地挣扎着。

“有厂为啥跑？”

“我怕呀！”

“不犯事怕什么！肯定是做贼心虚，先跟我们回去调查。”

我像是哑巴吃了黄连，再也无法辩驳。

我就这样被押上了警车。

警车在派出所门口停下了，那是一个设施齐全的派出所，仅仅看守室就有好大的几间，可见“生意”之火爆。

身上的东西都被翻遍，所有的物品都被取了出来。腰带解了，鞋也被脱了，身上所有带有金属类和丝带类的东西都没收了。我被推进了牢房。冷冰冰的铁门一锁，就再也没人管了，任你哭爹喊娘。

看守室估计有五六米高，只有靠近天花板的墙上开有一个高高在上的小窗孔，透进来一点微弱的亮光，室内一角有一个敞开的厕所（没厕纸），整个牢房黑乎乎的，阴森可怖。天亮后，我看着眼前的情景，不禁想起了课本里的很多故事，如王若飞和小罗卜头……

我见到了被关在一起的世银叔，我更绝望了，连当保安的他也被关进来了，还有谁去通风报信把我们给保出去？世银叔更是觉得委屈，自己怎么说也是一名退役军人，为国效力过，可……他满腹牢骚，在牢房里自言自语：我要能出去，这辈子再也不来广东了，我回家种田去，“登狼山”的田用不着再荒了。

当时我和世银叔关在一个房，世美和二柏关在隔壁另一间房。

“你回老家种田去了，那退伍证岂不是荒废了，干脆借给我去别的厂当保安吧！”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他说。

世银叔更气了，“我谁都不借，只要回到锦屏，我就把它从清江大桥上扔下河里去，不要了！”关在隔壁的世美和二柏听到了，也赶忙说：“三哥，三哥，别呀！别丢啊！怪可惜的，卖给我吧……”

“我他娘的，谁也不给，谁也不卖，我就是要拿回锦屏桥上丢去……”他越说越气，反而把我们逗笑了。隔着铁门和砖墙，我能感觉到世美和二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其实我们内心都明白，是我们连累了世银叔，我们都是在苦笑，以笑代哭。

我们被关了两天两夜。在那两天两夜里，不断的有人被推进来，又不断的有人被保出去。而我们孤立无援，无人问津。渴了，喊半天才有人过来，拿个空矿泉水瓶，灌满苦涩的自来水扔进来；饿了，就靠着饭点送进来的一两片面包充饥。

第二天天刚亮，又送进来一个河南人，因为厕所没厕纸，他解溲用去了一只袜子，到了晚上冷了，只能跟着我们挤在一起，抱成一团取暖。

看着别人一个个被取保出去，我们深处绝境，只能继续拿世银叔的退伍证来说事，聊以自慰，借以安抚内心的不安。

两天过后，终于有人关注我们了。通过铁门的四方孔，能看见办公区里穿着制服的人进进出出。牢房里的人被保出去了，只有我们四个同乡仍在喊着要求自保。自保是要交现金的，我刚刚辞工出来，买了一双新皮鞋刚出厂的第一天晚上就被盗了，身上仅仅只有两百元。我们最后经过讨价还价，凑出了四百块钱，这才把我们放了出来。

出来已是晚上十点过钟，剩下的钱揍起来还不到一百，四个人饥不择食地吃了一个盖饭，吃得碗筷如同洗过一样干净，老板看了都摇头。兜里已经所剩无几，几块零钱还得留着坐公交。我们不得不恋恋不舍的离开了快餐店。

世银叔回他的厂，我跟世美、二柏本想到一个偶里老乡的租住房借住一宿，可刚下公交车，就看见查暂住证，被逮到的人把整个露天溜冰场都占满了，我们不得不又缩回公交车，赶往“大板地”。

我年龄小一些，世美和二柏想把我送到“大板地”，交给在那里当保安的一个堂叔，可堂叔说，不知道最近发生什么案件了，这几天特别严，你要住进来，怕是咱爷俩都会“进去”。我们只好逃进了“龙眼”的深山里。听说那一带经常有人打劫，也不管你身上有钱没钱，刀子往脖子上一架一抹，搜身走人。而且蚊子如同马蜂，又大又毒。好在我们总算平安的熬过了一夜。第二天去附近找老乡，讨要一点吃喝。很幸运，我们就在路上碰到了同乡大庆和生怀，这才结束了我们的逃难生涯。

后来听说世银叔和那河南籍的保安队长都被厂里给解雇了。后来也了解到事情的原委，原来世美和二柏借住世银叔他们那个厂，接近凌晨了，他两人还在厂门口晃来晃去，治安队员巡逻路过，看到他们鬼鬼祟祟的，非常可疑，一查又没暂住证，就把他们抓了起来。世银叔去说情，因为留宿三无人员，也被带走了。至于那个河南籍的保安队长，估计也是因为容留三无人员的原因，也丢了饭碗。

现在回想起来，那不过是一件有无暂住证的小事，却弄出那么大的动静，搞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就是那一次，我人生中第一次偿到了戴“银手镯”的滋味。也正因为如此，现在我作为一名人民警察，对“银手镯”特别的在意，我时常提醒自己：要忠于职守，不要放过一个犯人，也不要冤枉一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