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0, 0, 0);">真是太舒服了!恐怕睡在五星级总统套房的床上未必有如此美妙的感受。只有困倦至极的人,才能感受到睡眠的舒爽和安逸。虽然只在这张“床”上睡了小半夜的觉,却是有生以来一次最舒适的好觉。</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0, 0, 0);"> 在用树枝茅草搭建的猪棚里,在地上由四根木桩支撑起用树条绑成的“大床”,粗细不匀的木条上铺上一层稻草,一床打满补丁板结发硬的被子下面躺着两个疲惫至极的人——我和二弟。</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0, 0, 0);">在电影里有这样的情景:连续几天急行军的士兵,走着走着,倒在稀泥烂浆里就呼呼睡着了。我们可是在“床”上睡啊。人的生理急需一旦得到满足,就会体验到酣畅淋漓舒爽无比。</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0, 0, 0);">那是50多年前1969年的秋季,我和二弟都在读初中。学校放农忙假,我们回到家里参加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一天晚上,父亲开完会回来,说公社要在石龙寨修电站,每个男劳力都有从清湖背100斤水泥到电站的硬性任务。</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0, 0, 0);">那时,不通公路。邬阳公社(现在的乡)的所有物资都靠人力从清湖背运过来。100里崎岖山路,翻山越岭,过沟蹚水,背运物资十分吃力费劲。父亲身体不好,每到秋冬季,哮喘病发作起来呼哧呼哧像拉大锯,一倒床就是十天半月。对父亲来说,背水泥这样的重体力活,极易引发支气管炎发作。父亲长吁短叹,为完成任务发愁。</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0, 0, 0);">我和二弟商量,决定两弟兄帮父亲完成这一光荣任务。</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0, 0, 0);">那时我15岁,二弟12岁。两兄弟背100斤似乎问题不大。听老人讲过古时候有花木兰替父当兵的故事,我们是男儿理应为父出力。我给父亲说了我们的打算,他沉思良久,最后还是答应了。我们在家里作了出发的准备:路上吃的东西,手电筒,运水泥的袋子和背笼打杵。对第一次出远门替父出力感到很兴奋,小小男子汉,自信满满。</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0, 0, 0);">第一天,我们从家里石龙寨出发,经油榨河、栗子坪、段子垭走约40里路到大岩堡一个亲戚家歇下。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出发了。从大岩堡到清湖是我们没有走过的路,边走边问。从崎岖陡峭的大岩堡进古树参天的木林子,过荒无人烟的十五里荒山,翻重岩叠障的七儿垭,下到风景如画的董家河。一路问一路走,风尘仆仆,比较顺利地到达清湖转运站。</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0, 0, 0);">一路疾行,无心观景,但有两处地方记忆犹新:木林子,树大林深,遮天蔽日,古树如雕,苍藤如蟒,大天白日在林中行走,犹如在阴暗幽深的古巷里穿行,凉风习习,阳光透过树荫射进星星点点的光束犹如千万根金针摇曳闪烁,我们像进入了神秘莫测的梦幻世界。董家河,她那仙境般的秀丽风光使我们不知不觉地放慢了脚步。宽宽的河面,绿波荡漾,两岸绿荫如盖;怪石幽洞飞瀑泻玉。秋风飘红叶,碧水映蓝天。树在水中长,水在树间流,白云载肥鱼,水天两难分。群峰倒峙,花木悬植;窈窕颤动,倒影婆娑,水天交融,气象万千。最令人称奇的是:一株苍老的河柳,长在南岸,倾身展枝,跃身扑向北岸,树的顶端深深扎进北岸的沙土中,两头生根,长得枝繁叶茂,犹如卧龙吞江,一座奇特的树桥弓立于碧潭之上。我们生长在山区,山水风景见得多了,如此秀美奇特的山光水色把我们迷着了,久久不愿离去。</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0, 0, 0);">走过董家坪,在太阳偏西时到了清湖,领到了水泥。一包一百斤的水泥,分成两份,我70斤,二弟30斤,收拾好背笼,急急忙忙往回赶路。</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0, 0, 0);">我们出门走的时候,父亲特别叮嘱要在七儿垭半坡一家覃姓人家住宿。可是我们到这里时,太阳还老高,离天黑还有几个钟头,至少还可以走十多里路呢。如果今天多赶路,明天就可以完成任务回家了。我们决定不在这里住宿,抓紧时间赶路,那里黑那里歇,在路上临时找人家借宿。</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0, 0, 0);">从清湖坪过董家坪都是平路,还没觉得累。上七儿垭,十多里的上坡,累得我们气喘吁吁,汗流夹背。走饿了,吃点带的冷粑粑,渴了到沟里喝点凉水。翻过七儿垭,走过几里路,天就渐渐暗下来了。好不容易遇到一户人家,我上去敲了好一会门,才有一个人开门,他一听说是借宿的,脸一沉说:“我家没地方睡,到前面去找吧。”</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0, 0, 0);">我第一次借宿,就吃了闭门羹,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天渐渐黑下来了,我们打着手电,风风火火地往前赶,只想尽早找到歇处,身体也好像支撑不住了。又走了几里路,才有一户亮着灯光的人家。</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0, 0, 0);">我满怀希望的上前敲门,“谁呀!”里面一个女人极不耐烦地尖声喊道。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0, 0, 0);"> 我几乎哀求地说:“大婶,我们想在您家讨个歇(借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0, 0, 0);">“不行,我家没地方睡,往前面去找吧。”口气生硬而坚决。</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0, 0, 0);">我无话可说了,只觉得浑身冒凉气。再往前走能不能有人家,很难说。这里山大人稀,又是高山地区,地瘠人贫。一般人家没有多余的被子,有的贫困户,几个人才有一床破棉被。我和二弟曾经睡过冰冷的竹席,只有一床破棉被盖在身上。前面两户人家很可能实在没有铺让别人睡。我暗暗后悔没听大人的话,如果在七儿垭住了,就没有现在的困境。没想到初次出远门,会因找不着住宿而在这陌生漆黑的荒山野岭里奔走。</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0, 0, 0);">我家住在鹤峰、建始、巴东三县交界的石龙寨白瓦坑(田家坪),经常有人过路借宿,大人们总是想方设法让人住下。父亲说出门在外不容易,帮人就是积德行善。对过路借宿的人特别热情,有时还给借宿人免费供饭吃。我以为别人都跟我们家一样,把借宿当成一件很容易的事,只怪我考虑不周,第一次出远门就陷入了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艰难处境。</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0, 0, 0);">“我们还是快些走吧,在前面一定能找到住宿。”我安慰二弟说。</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0, 0, 0);">前面能不能找得着,我心里也没数。看到二弟着急得差点哭出来的样子,我即心痛又着急。茫茫黑夜把整个世界吞没,只剩下我们俩和永远走不完的山路。手电微弱的光芒照亮一小块脚边的世界。茂密的森林,陡峭的山路,时有被惊吓的飞禽走兽狂奔乱窜,发出各种瘆人的怪叫声,使人毛骨悚然。恐惧压制了一切,我们不敢吱声,急匆匆往前赶路。</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0, 0, 0);">不知道走了多远,也知道是什么时候,还是没有遇到人户。体力实在支持不住了,我们在一块大石头边歇下背笼,坐在石头上想多休息一下。</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0, 0, 0);">高山的秋夜,阵阵冷风吹干了身上的汗水。浑身上下粘糊糊的,用手一摸,满手盐渍。我们对找人家借宿已不抱希望了,即使能遇到人家,深更半夜去叫门更不可能借到宿。今晚怎么办,就在这块石头上坐等天亮?我们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高山老林,漆黑一团,不辩方向。老人们常讲木林子、十五里荒山的恐怖故事总在脑海里冒出来,以前这一带有土匪强盗拦路杀人抢东西,也是一个豺狼虎豹吃人要命的地方。想到这些,满身鸡皮疙瘩,更觉得这深山老林阴森可怕!我知道二弟比我更害怕,让他紧紧地靠着我坐着,在这黑咕隆咚的老林里休息一会儿。</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0, 0, 0);">“哎啼!”刚坐一会儿,就打起了喷嚏。汗湿的衣服被冷风一吹,变得冰凉,再不走,人就要冻病了。出门的时候我们低山正是晒秋老虎,热浪滚滚,没想到高山会这样冷,只穿衬衣短裤。我们又艰难地出发了。要命的是手电的光渐渐变暗,使我们更加担心,手电的电池一用完,我们将被黑暗所吞噬。在这荒无人烟的老林中,黑洞洞的不辨东西南北。走错路也未可知。恐惧、疲劳、困倦无情地折磨着我们。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迈着无比沉重的双腿,犹如走向无底的深渊……</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0, 0, 0);">走啊,走啊。越走越慢,越走越沉重。从走几百米歇一次,到几十米歇一次。走,累得受不了,不走,冷得受不了。今晚这一劫怎么过去?我不敢想。精疲力尽的二弟,已经步履蹒跚,好像坚持不住了。对自己的轻率莽撞深深自责,感到从未有过的揪心裂肺的痛苦。</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0, 0, 0);">当手电的光将要熄灭时,突然远处有亮光闪烁,心中一阵狂喜。但马上又被另一个念头打消而心悸胆寒。父亲的一个鬼故事在脑际立即闪现:说一个夜行人,半夜三更在荒山野林里赶路,发现一户人家,屋里坐满了人,他上前给这些人打招呼,却没有一个人理会,只是冷森森地盯着他。他用烟斗装上草烟在火里点烟,明明熊熊大火,烟却烧不燃,他一气之下,用烟斗在柴头上猛地一敲,骂道:“见他妈的鬼!”瞬间,什么都没了,只剩下黑洞洞的空屋。这人吓坏了,一阵狂奔,昏倒在离家不远的水沟边,第二天被家人发现弄回去,大病了几个月。我们看到的火是不是故事中的鬼火?一想到这里,头皮发麻,紧张得气都喘不过来。</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0, 0, 0);">越走火光越大,后来还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走近一看,火光是从草棚里发出的。不管是人是鬼,只得搏一搏了。我们把背笼放稳,在棚外喊道:“大叔,我们要在您这里烤烤火,歇歇脚。”吸取前两次的教训,不说借宿的话,以免遭到拒绝。这次横了心,反正要在这里过夜,死活都不走了。</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0, 0, 0);">“啊!你们从哪里来?”里面出来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这下我放心了,能和人对话的一定不是鬼。</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0, 0, 0);">“我们是邬阳的,从清湖背水泥过来的,实在走不动了,在您这里歇口气。”</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0, 0, 0);">他让我们进入里面,火坑边横放几截粗树桐子当坐凳。我们坐下来,大叔往火里加了几块柴,火更加亮堂起来。大叔身穿一身补丁搭补丁的破衣服,脚穿一双豁了口的布鞋,紫铜色的脸上,深深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记录着人生岁月的沧桑。杂乱的头发粘满了柴灰,一头灰白。坐在一把没有了靠背的破椅上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手把一杆一米多长的旱烟管,“吧哧吧哧”的吞云吐雾,头上包着长长的黑纱巾,哼哼唧唧的好像有病在身难得动弹。</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0, 0, 0);">柴火的温暖驱散了寒气,身子渐渐缓过来了。一坐下来,肚子咕咕乱叫,好长时间没吃东西了。我们拿出荞面粑粑在火边烤热,先给他们一人送一个,他们稍作推辞,接过去吃起来,连声称赞:“好吃,好吃!”随后又送了几个。我们边吃边聊,渐渐亲近起来了。当知道我们是替父亲完成任务第一次出远门错过了住宿,在陌生的深山老林中挣扎了半夜,心生怜悯。称赞我们是懂事孝顺的好娃。</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0, 0, 0);">在我与他们说话的时候,二弟低着头,脑壳搁在膝盖上竟睡着了,他太累太困了。十一二岁的孩子,还是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龄。他从小体弱多病,到上初中才好转一些。这次,他背着三十斤水泥,连续奔走了几十里山路,体能已消耗殆尽了。大婶见了,对大叔说:“太可怜了,你把我们床上的铺盖抽一床,让他们俩睡一会儿。”</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0, 0, 0);">“谢谢,谢谢!”我激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只差给他们磕响头了。我们原想能找到一个避风暖和的地方坐着就不错了,还有床睡觉真是太好了!</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0, 0, 0);">这是生产队(现在的组)在树林中临时搭建的猪场,在树的枝丫上,绑上长棒,支起棚架,茅草盖成房顶,树枝扎成墙壁。人住的地方,就在猪圈旁隔出的两小间。几乎是人猪同住。大叔大婶就是这里的饲养员。大婶身体有病,睡不着觉,每天半夜过才上床。猪场里空气中夹杂浓浓的猪粪味,夜间猪的鼾声和争窝的尖叫声不绝于耳。我们就睡在离猪们不到两米远的地方。</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0, 0, 0);">太困了,一上床就进入了梦乡。</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0, 0, 0);">晃晃悠悠地来到大河边,呼的一下掉进深潭中,我像一只落汤鸡在水里拼命挣扎……</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0, 0, 0);">“用盆把水接一下!”我被大婶的喊声惊醒,呀!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雨,一股水落到床中间,我身上湿透了,赶紧拿了洗脚的木盆接住了漏水。我俩靠边又睡着了。</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0, 0, 0);">第二天清早,我被林中的鸟叫声吵醒了。翻身起床,叫醒了二弟,拜谢了大叔大婶,沐浴着清新的晨曦,踏上了返家的路程。</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0, 0, 0);">这一次的经历刻骨铭心,黑暗中的痛苦挣扎和猪棚大‘床’上的甜美睡眠,无数次在梦中再现。使我对‘先苦之深才有后甜之美’有了更深切的认识。吃一堑长一智,通过这一次的教训,出远门做足准备,不贸然莽撞行事。小心谨慎,力求平安。</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0, 0, 0);">那对养猪的大叔大婶是我们遇上的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他俩的身影在记忆深处还时有呈现!</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0, 0, 0);">说来也太巧了,我们去清湖时,没看到路上有这么个猪场,返回时怎么到了猪场里。后来才搞清楚,我们在黑暗中走错了路,鬼使神差误打误撞地走到了猪场,多走了五六里路。要不是走错了路,真不知道那天晚上会是个什么结果,真是苍天保佑啊!</span></p>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