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饭的滋味

罗学蓬

饿饭的滋味

罗学蓬 文

1960年前后，中国老百姓的饥饿超越了极限，看到路边的电线杆子，都想抱到啃几口。

那时，我还在四牌坊小学读书。

某日，年轻的刁灿德老师正在讲台上给我们讲课。天色已经闷了很长时间了，空中乌云密布，雷声轰鸣，可那雨它就是不肯落下来。

老家在李市乡下的农家女儿刁老师一边讲课，一边时不时地扭头瞟一眼窗外乌黑的天空，讲着讲着，突然改变了话题，说：“已经很久没下过透雨了，我这个星期天回李市老家，看到好多正沟田和水库，都晒出了娃娃口。好多地方还在划旱龙船，赛山歌求雨哩。”

刁老师正说着，只听“霍啦啦”一声巨响，就像天河破口一般，那雨直直就倒将下来了。刁老师失态得将粉笔往地上重重一扔，跳起来叫道：“快，大家都出去看下雨呀！这可是救命的雨呀！”

此言一出，只听板凳一阵乱响，五六十名同学眨个眼睛全都冲出教室，簇拥在头上有着宽大遮檐板的过道上，集体面向操场看下雨。厚重的雨幕将天地间张罩得白朦朦一片，对面一长排教室里的学生也都拥出来，站在过道上看下雨，迷迷茫茫的，啥也看不真切。

刁老师挥舞着双手，像被打了鸡血一般兴奋地向着我们大叫：“同学们，你们看到的是在下雨吗？”

“是下雨呀。”不少同学回答。

“不对。不是下雨！”刁老师斩钉截铁地否定，然后用最大的音量，喜勃勃更正道，“这是下的白生生的大米，下的金灿灿的黄豆包谷，下的南瓜丝瓜和芋头，下的馒头、花卷，酸辣面啊……”

刁灿德老师的声音哽咽起来，她那源自于饥饿的丰富联想，以及富有感染力如同诗歌一般美丽的激情倾诉，弄得不少男女同学，也像她那样泪光晶莹……

还有一件事，就是学校组织老师，攻克人工培养繁殖小球藻。

学校领导把攻克小球藻，当做全校最重要的政治工作来抓，一切工作都要向它让道。从理论上讲，小球藻细胞内的蛋白质、脂肪和碳水化合物含量都很高，又有多种维生素。还有比一切理论更为现实的美丽远景是：小球藻可以当饭吃！

学校成立的攻关小组，在内操场那三根以巨大的根盘将其相互连为一体的黄桷树群落下，搭建起一个个各种型状的菌种培养池，不管白天黑夜，刮风下雨，都有生物老师在那儿监测变化，登记数据。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的攻关，终于取得了成功。

那一定是四牌坊小学有史以来最为辉煌的时刻，学校在外操场召开庆功大会，场面之隆重就不摆了，所有立功教师被请上主席台，戴红绸大泡花。学校要求所有学生家长必须参加，连县委书记凌文远也来了——他的儿子和女儿，都是四牌坊小学的学生。

庆功会结束后，接下来是学生家长参观小球藻培养池，当然离不了参观攻关的科研成果——小球藻粑粑。

我们呢？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因为只能看，不能尝。直到过了几天以后，我们才在老师们精心营造出的非常隆重的气氛之中，一人领到了一小块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小球藻粑粑。

或许是因为我们对它期望太久的缘故吧，一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吃出味道哩，它已经“滋溜儿”一声梭进了肚子里。后来回想，有一点像幼时吃过的绿豆糕，但又比绿豆糕粗糙得多。这是一种看起来像面饼，实际是以小球藻为主，掺合了少许灰面，外观泛淡淡绿色的代食品。吃到嘴里口感有点酸，应为能够抵充粮食，勉强可以充饥。

培育中的小球藻

小球藻成品

　　可惜的是，小球藻很快也成了稀缺货。后来小球藻粑粑和米糠做的糠粑作为治疗浮肿病的灵丹妙药，一般老百姓要住进医院，凭医生证明，才能限量购买。它们的身份，高贵着呢。

江津在荒年中奄奄一息。偌大个中国，同样在饥饿中挣扎。

总算有智者出来拯救老百姓了。太阳依旧是那般毒辣，“三自一包”的政策却成了“济世救民，包治百病，妙手回春”的灵丹妙药、玉液琼浆。

建国有功却把经济搞得来一团糟糕的老人家激流勇退，让刘少奇和邓小平到一线收拾残局才一年，江津人最直接的感受是，送上白骨塔、龙颈子两处坟地的棺材，比以前少多了，这是因为老百姓的锅里，多少有些煮的了。农民被允许有了自留地，“三自一包”（自负盈亏、自由市场、自留地和包产到户）实施了刚一年，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便重新焕发出了勃勃生机。自由市场也重新逐步开放，允许中国人做小生意，找点活命钱了。

每天傍晚，小十字食品公司门前那块不大的半圆形坝子上，成为政府提供的谨慎放开市场的试验区域。多年不见的各种各样的好吃物，一呼隆全涌了出来。因系试验期间，商贩们全都没有固定摊位。黄糕粑、谷芽粑、三角粑、各种红亮亮，香喷喷的卤制品，炒板栗、炒花生、炒瓜子等干果，当然还有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的水果。各种货品被生意人装在洗脸盆里，水桶里，背篼里、篮子里，提在手里，背在背上，扛在肩膀上，游动着贩卖。

坝子上人挨人，人挤人，人满为患。

我曾经跟在一个卖凉拌乌骨鸡块的商贩身后，寸步不离地追了他一晚上。切得像小孩手扳大的鸡块，整齐地，一层又一层地码放在洗脸盆里，用一块干净白帕子搭盖着。那个由红油辣子、花椒面、姜蒜水、酱油酜醋加葱花调制成的佐料之香啊，颜色之沾眼睛啊，简直无法形容！我跟了一晚上，看了一晚上，闻了一晚上，直到眼巴巴地看到最后一块在佐料里滚来滚去，被无数双手挑得来最后剩下的乌骨鸡块被人卖走，盆里只剩下一张被红油浸透得十分肥厚的红帕子。

一块五分钱，那太奢侈了， 我不可能有五分钱。

五分钱，能到茶馆的老虎灶上给家里打两瓶开水，大瓶三分，小瓶两分。

不仅锅里碗里有变化，连文艺舞台上，也有了新动静。江津川剧团、江津杂技团的演出是场场爆满。江津城内只有一个正规大型演出场所，那就是川剧团楼下楼上，有着1200个座位的大剧场。而每场演出总会有很多混票者，进去后当站客，所以每场演出的观众，当在1500人左右。

当时江津川剧团最大的头牌就是孙咏泉。此人是个川剧奇才，编剧、导演、主演，他是一把抓。每场演出的粉牌出来，高踞其上、多处出现的，便是孙咏泉。

一个剧团，都靠着他这样的名角儿吃饭。

在江津摄影总社担任专职照相师的我爸爸罗文瑞，此时正在进行一项重要的文化工作，就是把江津文艺舞台上的名角，尽量用镜头将他们的舞台艺术形像纪录下来。我记得川剧团有孙咏泉、杨慧英、杨光灿、刘中琴，演小丑的罗马儿等。杂技团有杂耍高手潘祝华、墩子朱振雄、倒下五层小扬娃、柔术公主肖淑英、刘同乐等。分工是我爸爸用大座机在照相场里拍，拍成后交许克伦作成油彩，放置于衙门口摄影总社和电影院对门那家门市的橱窗里，每次名角照一摆出来，顿时观者如堵。所以啊，也有少数演员为了上这个名角榜，冷不防给我家提只鸡，提篮鸡鸭蛋，或拎条烟。都是熟人、朋友，弄得脾气温和的我爸爸没法拒绝，礼是收了，但艺术影响力不到，不能上仍然不能上，由此也让好些个演员不高兴。

川剧团的大门，落在一堵高高的烽火墙下面。我们长期混票看戏，已经具有了丰富的经验。开始验票进场时，总是最拥挤的时候，我们会抓住一个观众的后衣摆，装成是他小孩的样子蒙混过关。或者在密密实实的人丛中佝腰蹑行，四肢着地往前爬，趁乱从腿缝中钻进去。倘被发现，被连推带骂赶将出来，绝不气馁，百折不挠。十回能成功三四回。

还有一个路数，就是开演后从旁边的公共厕所顶上翻进去，顺着一根贴墙的黄桷树梭到坝子里，再钻进剧场。

却说，有一次，居然让我遇上了一桩十分恶心的事。验票进场，观众如潮，我四肢着地，正在地上爬，突然感到天上下起了雨，赶紧用手在头上、脸上一摸，嘿，怪了，这雨啊，它怎么热呼呼的，像浆糊一样粘手啊？十来岁的小娃娃，也有些儿醒事了，我在人丛中奋力站起，明显感觉到有一根肉肌肌长条状的物体在挤得来前胸贴后背的人群中拱来拱去。我本能地伸手一抓，哎呀，原来是一根男人的大jb！又长又硬，还烫手。

就在这一刻，我看到大jb的主人怒眼灼灼地瞪着我。我被他凶恶的神情吓坏了，更怕他接下来的动作会伤害我，赶紧松开手，怔怔瞪着他。

这人，比我大十几岁，经常在街上碰见的，面熟，但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单位上班，也不晓得他家住何处。但此人的形像十分不错，满脸正气，一副正人君子模样。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长了一副相当正能量的脸嘴。

后来，我在法院的布告栏上看见了与此人完全类似的案件，才明白这世界上真有那种喜欢亮出自己的家伙，在人群中紧紧地贴在漂亮年轻女人身后，乱画地图的人渣。

布告上，这种流氓行为有一个独特的专用名词，叫做“耍蛇”。

上了法院布告的是我的校友，江津城关民中初66级学生钱某。

钱某的胆子大得来也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江津人民法院在东门大操场召开万人公判大会，有的被枪毙，有的被判刑。钱校友在此之前也是一名奉公守法的良民百姓，台上的被告席里并没有给他考虑位置。他在台下看来看去，恐怕是觉得犯人的品种、色彩太单调了一些，想上去丰富一下，于是来了个热炒热卖，现场创造条件，立即上位。他的动作，就是布告给他的定的罪名，就是“耍蛇”。只可惜耍技不精，刚一行动，就被抓了现行，结果，钱校友当即被拖上台去热炒热卖，判了五年徒刑。

但是，曾经被我抓了现行的那个人渣，至今仍平安无事。时至今日，我仍然偶尔在大街上与这位道貌岸然的人渣辟面相遇，差不多八十岁了吧，头发全白，没剩下几根了，但腰肢挺挺的，看上去依然很精神，很正派，一副德高望重的模样。这一辈子，我和他彼此从无招呼。只不过，他对我很可能全无印像罢了。因为，我第一次在人丛中发现他做不齿之事时，他已经长定了型，没有多大变化，而我呢？还是个细娃娃，这一辈子从外到里、脱胎换骨，变化比他大多啦！

以前被解散的江津曲艺社重新恢复了。带着政治色彩的说法是“文艺的春天来到了”，所以这些民间艺人又起死回生了。后来成为重庆著名评书大家，那时还是个年轻娃娃的徐勍先生，带着从《红岩》中摘下的段子“双枪老太婆”来到江津，在川剧团大剧场里一炮飘红，连演几十场。全城所有的中小学生，都穿着白衬衣，结着红领巾，前来听他摆龙门阵。笔者也有幸成为徐勍的一名忠实粉丝，并且从此喜欢上了摆龙门阵。若干年后，我做了重庆市政协委员，与徐勍同在由重庆市文艺大咖们组成的13组，我当面向廉颇老矣的徐勍回忆起这段属于他的辉煌，让已处于英雄暮年的他感慨万千！

江津大十字的书场也重新开放了，一杯茶，听一场书，五分钱。只听书，不喝茶占座，两分钱。我成了江津评书名角张策君的忠实粉丝。当然都是买两分钱的站票，挤在人丛里，三个钟头津津有味，一听到底，当听到一声醒木乍响，说书人道一声：“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明日分解”，还舍不得走。

至于其他的评书艺人，家住城隍庙，后来成了我的衣食父母的胡厚积、北固门住的董鸡儿董泽其，还有家在守愚堂住的那个打渔鼓[ 笔者注：江津人叫“哧棒棒”。]的瘪嘴老头儿，就远没张策君受欢迎了。

现在回想起来，张策君声音沙哑，中气也不足，缺乏徐勍那样的声若宏钟，大起大落的气势，真不知他凭何而红？

关于流传在坊间的有关他的民间故事，可能帮助他大名飞扬，起了想像不到的作用。故事说：张策君家住斑竹巷，有段时间久雨不晴，把张策君急坏了，因为他这个艺人不太相信人民银行，一辈子只相信自家的钱柜柜和钱箱箱，此时一柜柜一箱箱的钱，全都生霉了。当突然来了一个红日当顶的大好晴天时，张策君也顾不得“财不露白”的古训了，赶紧指挥家人把家里的凉板、竹席全拖出来铺在街边，将一箱箱，一柜柜的纸币全倒在上面，摊开晒太阳、杀霉菌……一时，观者如堵，人人惊叹不已！

　　有这样的民间故事在县城里飞短流长，遍布街巷、卓有成效地替他打着免费广告，谁还舍不得花五分钱，去听张策君说一场书啊？

　　能让观众对自己始终保持神秘与好奇感，无疑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最成功的演员！

听罗老头儿给你摆草根百姓的龙门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