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以我的阅读经验,一本书,若难以卒读,大约就不是好书,若让人读起来欲罢不能,则差不到哪儿去。金宇澄的《繁花》,我是日赶夜赶读完的,放下书,竟似故人离去,有多少不舍,不能不赞一个。 写上海的书,浩如烟海,写得好,当代的作品,一是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一就是这部《繁花》,是全景式的(王安忆的《长恨歌》格局就小些),扎实、肌理分明,最要紧的是深入骨髓了。王安忆固然好,但比较文艺腔,不够赤裸裸。</p><p class="ql-block"> 九十年代初到上海出差,在上海本地的雇员执意请我们到他家里用餐,推辞不了。里弄很窄,楼梯也窄,客堂甚小,家具甚旧,小圆桌上几样上海家常菜:油爆鳝段、雪里红炒毛豆、干煎小黄鱼、糖醋小排。家主婆说不上热络,也说不上冷淡,客气中有矜持。心里想,上海人骨子里还是骄傲的。 前几年,到华东旅游,导游是一上海中年女子,给男团友散烟,软硬兼施让团友花钱,很有几分白相人嫂嫂的味道。熟了,话及家常,她说,儿子找对象,她的要求只有一个,就是必须上海本地女子,“外地人,哪能啊,吃不消的!”这也不奇怪,在上海小市民眼里,外地人都是阿乡,自家再困窘,螺蛳壳里做道场,总归是高阿乡一等的。</p><p class="ql-block"> 北京人对此最不爽,而上海人对北京人的骄傲也不买账。本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各有各的好处,可是,地方偏见几乎是人类的通病。我们小地方的人,怎么说都是阿乡,不忌口,北京味道也好,上海味道也好,都喜欢,只要那味儿地道!</p><p class="ql-block"> 读《繁花》,那上海味道实在足,边读,在此地见识的人和事一一涌上心头,虽然与小说内容一点不搭界,但可相互应证。小说是现在时与过去式交叉叙述的,小说的主要人物是“上只角”的阿宝、沪生与“下只角”的小毛,以及他们周围的女子。我比较喜欢过去时的部分,困苦、社会逼迫、青春残酷,但头上的天和少年的心是明亮的。现在时部分,人们似乎有了更多“自由”,倚红偎翠的人却似行尸走肉,看不到任何希望了,只是在物欲肉欲中一边算计一边打滚。这也怨不得阿宝们,时势弄人,“哪能办”!难怪老子要推崇“能婴儿”,现如今,心智成熟者,依然葆有赤子之心的,算稀有动物了。</p><p class="ql-block"> 《繁花》的上海味道和人生况味,都醇厚。说它深入到上海的骨髓,是对上只角和下只角的人物勾勒和心理刻画都到位。小毛与阿宝沪生的相识相交自有缘份,到后来小毛提出不要再来往,看似毫无道理,但情绪的铺垫、内心的积累是足实的,旁观者(就是读者)看着水到渠成。这就是作者的本事。人到中年后,三个人重修旧谊,但过去的关系回不来了,毕竟,不是共吃一只面包的年纪了。蓓蒂说,血里的东西,是遗传的,改不了的。读到阿毛的死,令人怆然。</p><p class="ql-block"> 私心揣摩,上海的女子,读《繁花》,不知会不会不开心。写上海女子,高手有王安忆、程乃珊,上海女子的嗲、作、聪慧、心思绵密,写得淋漓尽致。但金先生写,另有一种味道,下笔更狠。王安忆们写女子的绵密,顶多止于算计,在《繁花》,工于心计里有狠毒和贪婪,不论是土生土长的梅瑞、汪小姐、苏安,还是新上海人李李、小琴,都罩在一层诡异的光晕里。男人、女人,互相追逐、互为猎物,出发点不是财便是色。从上只角的宝总沪先生到下只角的小毛,都有若干女人投怀送抱,用沪生一句口头禅,“人们不禁要问”,上海女子就是如此饥渴么?女读者不知会不会质疑作者是否有男性中心主义的倾向。</p><p class="ql-block"> 《繁花》的叙述方式是老派的,因此在今天显得新。文字极少修饰,白描,像话本,像绣像,甚至像浮世绘。但,毕竟是新,心理活动的刻画丰富、层次分明,这是话本没有的。不过,没有西方文学心理描写的喋喋不休,只用极简的笔墨从言行来勾出,比如,“某某不响”几个字在书里出现的频率最高,但嵌在不同人物、不同情境中,各个不同,潜台词极丰富,心理活动跃然纸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