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履征学途 <br> 周继涛<br><br> 走出很远了,田野上回头还可以隐约看见母亲消瘦的身影。我不知道,那一个黎明,是我对我的村庄最初的辞别,但就是从那个黎明开始,我穿上母亲给我缝制的布鞋踏上了一条漫漫长路…<br> 在那个偏远漆黑的山村,人们最喜欢做的,是喝着苦丁茶,三五成群,不论长幼妇孺,点着灯火,聊着孩子们读书的事。于我而言,过了年,便要离家求学,连夜整装,每年必要带上母亲给我做的布鞋,连同志向一起打包作行囊。<br> 年幼哪知世事艰,当时只道是寻常。印象中我走进学堂那天脚上穿着的仍然是土布鞋,跟在高大的父亲身后,他背着自家做的课桌椅,也穿着布鞋。那时候,每个孩子都布鞋上下学,踩着薄薄的塑料鞋底,每天翻山越岭,跋涉10多公里的山路,孩子们却像跳跃的山雀,轻快自如。夏天还好,最难熬的是冬天,因为必须早起,打着前夜备好的火把,无奈地穿上那双薄得像纸、硬得像铁、冷得像冰的布鞋,冒着风雪,踩着泥水,在崎岖的山路间蜗行,最快也要40分钟才能到学校。因为家远,午饭也只能靠啃冷冰冰的土豆来应付,这也还好,毕竟土豆在肚子里迟早是会热乎的。最难忍受的就是一双脚,风雪载途,布鞋早已湿透,雪水拌泥水,双脚早已僵劲不能动,也只能硬捱一整天。后来,母亲点着煤油灯,熬着夜拆了破旧的衣裤给我再做了一双,让我带到学校后换上,终于不用再穿着湿淋淋的布鞋在寒冬里煎熬,听课也就更专心了,可能是因为这样,我竟然考了不错的成绩。<br> 冬水化作春水,冬泥化作春泥,时光静流,小学整整六年,我都是穿同样的布鞋,唯一变化的只是鞋子的尺码。那时,得向食堂交粮,大家都穿着母亲做的布鞋,拽上一背篓的粮食,开始“长征”去学校。家里兄妹三人一起上学,加之路程变得更加遥远崎岖,鞋子的寿命也就更短了,每年农闲时,给全家人做鞋就成了母亲的繁重负担。母亲拆了破旧的衣裤,将边角料蘸了自家调制的荞麦面,借着黏性一层层蒙布做成鞋帮,抽着赶集的日子,翻过屋后的大山,去集市上买回塑料鞋底,穿针引线,一针一针地把鞋底缝上,塑料底硬,母亲的手上被磨起血泡,直到用断了几颗大头针,一家人的鞋子才算有了着落。<br> 新鞋既成,离人将远行。在一个杏花微雨的早晨,父亲带上母亲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布鞋,回头看看正熟睡的我们,在村头别了母亲,头也不回地离开,连拥抱都没有,只留下脚上的布鞋与泥土轻擦的痕迹。担子重了,父亲不得不离家,去煤山背煤!也就是在那时,我萌发了要好好上学的想法。<br> 贫穷和窘迫,如此无辜、纯洁而可爱。孩儿们立志出乡关,我们三兄妹到了镇上求学。到学校的路,山高坡陡谷深,弯多滩急水冷。需要步行3小时才能到学校,遥远伴着艰辛,一拨小伙伴却用布鞋把行程踏得叮当作响。母亲每年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做鞋,迫不得已,就只能将“张嘴”的、脱了线的、鞋底磨得薄如蝉翼的鞋子拆了,两块塑料鞋底加热粘合就成了新的鞋底,这是母亲的“发明”。母亲担心我们过河被石头伤到脚,竭尽全力给每人多做一双鞋,让我们过河时穿。有了这双鞋,夏天顺着溪流而下,一路清爽,可到了涨水的时候,齐腰深的河水猛兽就毫不留情地啃噬少年们单薄的身体。有一次,水太急,把我鞋子冲走了一只,我觉得非常可惜,对不起母亲,因为我目睹过母亲做一双鞋的辛苦,心里一直很愧疚,所以一直没敢告诉她。到了寒冬时节,一行学子“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其实行走山路还好,最要命的是33道河,每一次下水都会觉得骨髓瞬间结冰。<br> 时光静好之下有急流和旋涡,和父亲在煤山务工时,脚骨裂了,家里变得异常艰难,母亲很难有空耗费心力做新鞋。那段时间,我的鞋子“张嘴”了,也没告诉过母亲,趁着放学教室里空无一人时,悄悄地把芦苇扫帚上的细铁丝拆下来,坐到教室最后一个角落,学着母亲的样子把鞋底“缝”上继续穿。而我竟没想到母亲会走30里的路,给我带来新鞋,看起来很臃肿,但里边添加了棉絮!也就是在那个冬天我的脚再没有因冻疮像其他小伙伴一样在深冬夜里疼得睡不着,我也不用再给肿得像气球的脚趾头自行放血,那双冬鞋的温暖让我一度觉得冬天迟迟没有来临。<br> 欲穿花文履,弃我土布鞋。也许是天生愚钝,直到初三我才发现班上大多同学已经丢掉布鞋,穿上了洁白漂亮的回力帆布鞋,更有甚者穿上了名牌运动鞋。一时间,我突然觉得布鞋又土又丑。犹豫了许久,在虚荣心的驱使下,终于,我向母亲委婉地数落了布鞋的缺点,埋怨它又薄又硬,穿上脚总被硌的生疼,但终究没有说它丑陋。母亲并没有与我争论,还肯定了我的学习成绩,并表示应该给我买一双运动鞋。一个月后,母亲把一双漂亮的回力运动鞋交到我手上,漂亮的回力标致,整齐的胶线把藏青色的鞋帮很好地包裹起来,又起到防水的作用,厚实而柔软的鞋底,我感觉自己的脚睡进了暖和的被窝,整齐的六排鱼眼扣搭配洁白的鞋带,一时间让我爱不释手。母亲说那是整整花了50元买的,让我好好珍惜。从此,我过河时都是把它挂在脖子上的,拍毕业照时我还特意穿上它!后来奶奶给我补过,直至不能再穿。<br> 很遗憾,我并没有因此就放下虚荣心,我依然喜欢漂亮又舒适的鞋子。再后来,上高中、大学,也买过运动鞋、板鞋、马丁鞋、皮鞋,可再也没有了想要一双新鞋的那种执著。直到去年回家,我突然想让母亲给我再做一双布鞋,因为我怕,我怕她很快就会老去,老到再也拿不动针线做新鞋......<br><br> 经历了求学的漂泊,经历了时空的睽,那些曾经的苦难和痛楚被悄悄过滤甚至升华,沉淀下来的只是沥净苦涩之后的甜美。就像当时离开家,田野上,阡陌间,我与父亲挥别在天色微明的田野,一切景致和氛围都酷似原始的童话和民间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