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1986年那年,我二十一岁,在白峰乡里的一家乡办企业织布厂上班。那时在乡办企业或镇办企业工作,很不容易。因为当时企业少,应该没有多少个私企业,农村绝大部分劳动力都是“背朝青天面对黄土”当农民,艰辛而又劳累。因此在当时人们心目中,在乡镇企业上班的人,相当于现在在机关里当公务员一样让人羡慕。我的这份工作还是老父亲重新回家种田当农民为代价,让我顶替的。这家名为织布厂,实际不织布,而是生产塑料编织袋的。也许是厌倦于整日隆隆作响的机器声了,也许是不舒服厂子被人承包,我们这些乡办企业的正式职工变成了为私人老板打工者,也许是那时我年轻不安于现状。我向父亲说:我不想干了,我想去学手艺。很感谢我伟大的父亲,他居然同意了。我一直不明白父亲当时是怎么想的,放弃乡办企业正式编制工作,去学手艺?当初应该在很多人的眼里,年少无知的我这是乱折腾。其实,对我而言,这是我人生历程是真正意义上的转折点。</p><p class="ql-block"> 去学什么手艺?我心里很明确,去学油漆匠的手艺。当时在我的心目中,农村漆匠,大都有一手绝活,大都能画画,而画得好的人也挺多,我从小又喜欢画画,而喜欢画画的原因也是农村随处可见的由乡村民间艺人们创造出来木雕、石刻、漆画等等之类东西潜移默化的熏陶。年轻的我想去学手艺,其实是想学绘画。儿时记忆里,乡里村里有人家请漆匠师傅都很恭敬客气。农村有个说法叫“漆匠糊涂”,意思是说漆匠的活,是一个良心活,给你做精到做细致需要漆匠的良心,你一不小心怠慢了,给你做的活儿说不准出些小毛病,树纹疤痕、钉子痕迹没给你完全掩饰好,你也没法子讨说法。手艺高巧的漆匠师傅的漆活,无论是家具整体色调、木料疤痕钉痕修饰、漆面平滑度等等都让人挑不出毛病来。还有用料、算工钱等,也是良心活,多算少算也没个准,一套家具要用多少油漆,也是漆匠师傅说了算的。所以主人家多恭敬招待以求个心安。招待好了,有的漆匠师傅一高兴,偶尔露一手绝活给你橱门家具上画上梅兰竹菊飞鸟走兽让主人家也高兴敬佩一下。</p> <p class="ql-block"> 我的四舅帮我找了一个乡里很有名气的老漆匠师傅。现在想来很惭愧,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竟然想不起老师傅姓啥了。我以为老师傅,那一定有绝活吧,所以很高兴的去开始了我的学徒生涯了。</p><p class="ql-block"> 其实那时我不知道,小时候看到的画满各种花鸟图案的油漆方法已经过时了。我学油漆手艺的时候正流行清漆家具,绝大部分家具已经使用复合胶合板(三夹板),家具的样式也逐渐趋向于现代洋气。这样的家具一般家庭用普通清漆油漆,而条件好些的家庭会要求师傅漆上高级清漆---乳胶清漆,可以耐晒防裂,表面可以打磨成光滑如镜,漆贵又费工时。当时会这种手艺的油漆匠还不多,而我的师傅恰恰是做乳胶清漆的高手,但根本不会画画。</p><p class="ql-block"> 当初四舅帮我介绍学徒时,老师傅知道我家贫困,没收我学徒费。学手艺与我的本意想去甚远,我很郁闷,也不开心,但又不好意思跟师傅说不学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啊。况且师傅人很好,没收学徒费这件事我很感激,一着牢记在心。于是,只能不声不响地跟在师傅后面学艺,也走了很多地方。多年以后,我知道,尽管我的学徒生涯很短暂,好像才半年多点。但那段时光里,我还是从老师傅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比如认真严谨细致的做事,比如开朗幽默风趣的性格。更不用说油漆的这门手艺了。多年以后,在回想起与师傅一起相处的点点滴滴,心里总有种遗憾和失落,也总觉得有些对不起老师傅。</p> <p class="ql-block"> 那时师傅的年纪已经很大,大概有七十来岁了,高高瘦瘦的,脚有残疾,走起路来一拐一拐,颠得很厉害,看着他走来晃去,让人感觉很累。还有大概是长期做油漆手艺的关系,师傅有很严重的哮喘病。油漆很刺鼻,特别是乳胶清漆更刺激,我常常是一星期薰着油漆味下来倒胃口,我想师傅的哮喘病应该是这原因吧。但师傅的精神状况倒还可以。现在想来,这样的年纪,这样的身体还在外到处奔波谋生,师傅的生活也不是很宽裕富有吧。</p><p class="ql-block"> 师傅的面相很奇特,与著名文学戏剧作家老年夏衍很像,方正的脸庞轮廓分明,有股学者气质,不像农村里的人。后来我知道师傅年青时是混上海的,好像是一家国营企业的技术骨干,大概也是文革运动的受害者吧,在上海被当作牛鬼蛇神打倒了,丢了饭碗投奔乡下亲戚来的。我经常回想起师傅,我想他是有故事的人,但一起相处时从来没听他说起过什么。年轻不懂事,也没有入心,到想起时却已物非人是了。</p><p class="ql-block"> 师傅爱开玩笑。他常自嘲自己的拐腿。说走路颠波不是他腿的毛病,是世上的路太不平了。这句话现在想起来倒是一语双关,而师傅说这话是不是另有深意我不得而知。师傅也常开玩笑说自己的走路,像是快艇在大海上行驶冲浪,起伏跌荡。我想这也是他对自己曲折人生经历下的一种无奈的调侃掩盖吧。</p><p class="ql-block"> 师傅在工作时却极为严肃认真。对油漆活的每一道工序把关很仔细。几个徒弟们做的活儿,每次在每道工序做完前他都会一一仔细检查过,有什么问题要么他自己动手修正,要么让徒儿们重新返工,刚开始学艺时我经常挨骂。上色上漆重要工序基本上是他自己亲自动手,其实当时有几个徒弟已经做得很好了,他也知道。但他好像是不放心,又好像是怕主人家不放心,所以总亲自动手。近三十年过去了,师傅低着头一丝不苟做事的身影,而因哮喘引发咳嗽难受的样子,一直清晰地烙在我的脑海之中。</p> <p class="ql-block"> 让我一直感到内疚惭愧的是,跟了半年多之后,我认为自己学了差不多了,想单干赚钱去了,但又不好意思跟师傅讲明。学徒三年给师傅做事是天经地义的事,学了本事跑路这不是狼心狗肺吗?但当时我想赚钱的心也很迫切,于是向师傅说油漆味对我的身体影响很大(这一理由倒也没说慌话),我做不下去了,乡政府招人要我去,我准备到乡里去工作。我知道师傅是有些不舍的,但也许他是考虑人小年青我的前途吧,当时满口答应了。而对于我,对不起师傅的是实际上我是说了慌的。当初我动的歪脑筋是想到乡里送一段时间的报纸后,去跟别的油漆匠一起单干赚钱去。让我唯一感到心安的是去当《宁波日报》投递员后接触了新闻报道,我兼职乡里报道员为乡里写了很多报道,乡领导赏识我,被推荐招录为乡政府的聘用干部,之后真的没去做油漆匠,因此也就没有背着师傅去赚钱,也算是圆了我的慌话。</p><p class="ql-block"> 始终让我感到遗憾的是师傅去世时我没赶上。师傅去世那年已临近春节,我在大榭岛上参加区里组织的年终年报汇总工作,那年冬天下了大雪,完成年报汇总工作的我被困在岛上出不来,那个年代又没有现在的通讯方便。因此当我得知师傅去世消息的时候已经过年了。之后也一直没有再到师傅曾经居住的那户人家去,所以师傅去世时的情况也一直不得而知。更甚至于师傅安葬在那里都不知道,这成了我多年来的心病。就以这篇短文来表达一下我心中对师傅的感恩思念与悼念之情吧。师傅,希望你在天堂里过得开心幸福,不再有病痛,不再有坎坷,不再有劳累。虽然我与您的缘份很短,但您对于我的恩情,将会长久记忆在我的心中,天荒地老,直到永远。</p><p class="ql-block"> 2015年5月记</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