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十几年了,没有父亲的日子里,也曾在无数个熟悉的场景下想到父亲、思念父亲,但多年来我从未为父亲写下片纸只字,心中总是暗暗觉得我并不懂他。最近帮母亲整理回忆录,勾起了我许多的回忆,我想到父母在艰难的生活中把我们养大,又供我读了大学,但我为他做的却很少,回想起来有许多的遗憾,就写下这篇文章算作我为父亲做的一点事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1930年出生在辽宁沈阳,家中兄弟姐妹四人,上有一个姐姐,下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祖父在农村有土地,日子过的还算可以。但父亲13岁时,祖父去世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祖母把他们姐弟四人拉扯成人,并且都读了中专,两个姑姑后来都当了教师,叔叔当了技术员,父亲当时考取了一所航空中专,毕业后被分配到黑龙江的一个单位,小的时候听父亲说过好像是在黑龙江的北安,在东北边陲,他说那里极冷,冬天的时候能达到零下40多度,他不适应那里的生活,没过两年就辞掉工作回到了沈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的理想是考医学院、当医生。于是他自学了高中课程,经过艰苦努力,在1951年考取了当时著名的中国医科大学临床医学专业,当时家庭经济已非常窘迫,祖母拿出家底来变卖才勉力支持父亲完成了学业。父亲本应于1956年毕业,当时正是抗美援朝战争期间,他们这些在校医学科的学生被编入预备役,晚毕业了一年,所以父亲的大学念了6年。1957年父亲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内蒙古包头,到第三医院当了一名医生,这也许是命中注定吧,父亲没有摆脱漂泊的命运,从东北边陲来到了北部边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与母亲于1961年结婚,在那个讲究出生的年代,父母的成分都不好,尤其外祖父是解放前包头有名的富户,解放后险些被镇压。父母又都是受过大学教育的“臭老九”,所以他们的命运也不言而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之前的二十余年间,父亲不断地被派到更加偏远落后的农村牧区去巡回医疗、去驻村蹲点、去安家落户,他去过锡林郭勒盟的多伦县、巴彦淖尔盟的乌拉特前旗、伊克昭盟的伊金霍洛旗、杭锦旗、达拉特旗等地的公社、乡村和牧区,短则半年,经常是一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直到1971年,包头卫生系统落实毛主席“6.26”指示精神,要求一批医务人员到农村牧区安家落户,为贫下中农服务,我的父母榜上有名,要求带着全家,把户口迁到乡下去,在那里安家落户,分配的地方是伊克昭盟杭锦旗的吉日嘎朗图公社,当时家中外祖母已经六十多岁,身患严重的心脏病,又是小脚,年事已高,行动不便。弟弟刚刚出生不到百天,姐姐和我一个9岁正在上小学、一个5岁也即将上学,而下乡的地方地处库布齐沙漠腹地,自然条件十分恶劣,附近连学校都没有,母亲思来想去实在无法遵命前往,顶着巨大的压力没去下乡,单位就此不让上班,也不发工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一人背着行李拿着户口只身去往沙漠中的乡村安家落户,他从包头出发,一路上坐汽车、坐筏子、坐马车,过黄河、穿沙漠,辗转几日终于到达下乡地点,从此在乡下安家落户,这一走就是7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少年时我对父亲的记忆不多,当时他的下乡地点非常偏远,加之交通不便,父亲很少回来。1975年他从吉日嘎朗图公社调到伊克昭盟达拉特旗之后,下乡地点离家近了,他常骑自行车几小时度过黄河回家,带回一些小米、杂粮等土特产。每次见到他都是风尘仆仆,衣着打扮也像是进城的农民,那时对我来说父亲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我从未有过对父亲的思念,倒是感觉他像一个经常出现的农村亲戚,给我们带来一点吃的,住几天就走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78年父亲终于结束下乡的日子,调回了包头,此时他已48岁了,他生命中最黄金的几十年,就这样被大时代消耗掉了。因为下乡,他耽误了晋升职称,回来后才重新学习外语,与比他年轻很多的人一起为晋升做准备,这些不公,我从未听他抱怨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担任了包头市三医院的肺科主任,他以一贯的一丝不苟的态度坚守着他的岗位,履行着救死扶伤的职责。他对于肺病的治疗在包头及周边地区享有较高声誉、比较权威,许多患者慕名而来,其中有好多是从边远地方长途跋涉而来,他总是急患者所急,治病的同时尽可能以低廉的收费减轻病人负担。他还潜心钻研中医,并用中西医结合的方法治疗肺病,取得了很好的疗效。当医生是他一生的挚爱,虽历经磨难,但始终不改初心,并矢志不渝,为他的理想奋斗了一生,奉献了一生,正所谓“虽九死其犹未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调回包头工作时我已是个中学生了。生活在一起之后才发现他原来是个心灵手巧的人,那时过年时孩子们的衣服都是买来布料手工缝制,母亲做不了这些,外祖母会做的是中式衣服。父亲回来后,有一年过年前,他对着裁剪书把牛皮纸裁好铺了一炕,研究好后开始裁布料,然后他踩着缝纫机轧制,给我们做出了合身的衣服,我对父亲刮目相看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外祖母只有母亲一个孩子,自从父母结婚,外祖母就在这个家庭一起生活,我们姐弟三人都是外祖母一手带大,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父母动辄下乡、值班,是外祖母全天候的照顾我们,在一定意义上支撑起了我们这个家,我们都对外祖母怀有很深的感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性格内向,言语不多且很倔强,很少与孩子们有亲热的举动。我前些年看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里边的男主角石光荣活脱脱就是父亲的翻版。父亲刻板、倔强、不懂变通,与人交往也是直来直去,全无半点心机,为此也得罪过人,也吃过不少亏。但就是这样一个在我看来情商很低的人,对待外祖母却总是和缓而有耐心,从没有一丝态度上的不悦,更没有过言语的顶撞或者不恭,在那些生活困难的日子里,有什么好吃的、稀罕的东西,父亲总是第一时间想着家中的老人,可能在多年的朝夕相处中,他早已把外祖母当成了自己的母亲,记得外祖母去世时,父亲哭得很伤心,这也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他流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整个童年时代缺乏父亲的参与,父亲常年不在家,家庭生活中挑水、拉煤、储秋菜、刷房子等本应家里男人干的活,也只好我们自己想办法完成。姐姐和我很早就帮忙家里干活,也似乎很早就懂得体恤父母的不易,总想着能为家里分担点什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文革结束后恢复高考,父亲买回了当时最抢手的全套《数理化自学丛书》,郑重的包上书皮,并常常对我们讲“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只要你们能考上大学,我就是穷的卖裤子都供你们”,我那时很叛逆,心里不屑的想:你倒是学的好,还不是被下放到农村?不过在父母的引导下,我也结束了每天放学后疯跑疯玩的课余生活,开始把精力更多地投入到学业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虽然受过高等教育,但他毕竟是旧时代出生的人,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是有的。记得外祖母去世时我15岁,不久母亲就去北京进修去了,姐姐当时刚参加工作,父亲就照顾我和弟弟的日常生活,那一年中正值青春期的我与父亲冲突不断,对他偏袒弟弟相当不满,几次写信给母亲告状,母亲只得从中调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年轻时的我相当任性,记得我考上大学的时候,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那天,父亲高兴的说:“以后我老了,就跟着老二了”,我不加思索脱口而出:“你跟着我,就把你送到养老院”。话一出口,父亲再没言语,我当时意识到自己说的过分了,但同样倔强的我也再没有说一句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婚后曾与公婆短暂居住在一起,记得一次我回到家中,看到最小的小姑子正坐在桌边吃饭,公公坐在旁边用爱怜的眼神看着她,一会儿又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这温馨的一幕使我心中一动,我从未体会到这样的父爱,我感到很遗憾,我想等我有了孩子,我要和他建立亲密的亲子关系,要让他时刻感受到我的爱,这种爱无处不在,不需寻找与发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在大学毕业后的20余年间,不断被派到更加偏远落后的农村牧区,生活的艰辛和孤单是一般人所难以承受的,但我从未听父亲提起过他对故土亲人的思念,也从未听他对那些独自在乡下的日子有过任何抱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性格内向,对自己的孩子也甚少表达内心情感,但有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上世纪八十年代,有一首歌曲《沈阳啊沈阳,我的故乡》,歌词是“沈阳啊沈阳,我的故乡,马路上灯火辉煌,大街小巷是人来人往,披上了节日的盛装…有朝一日我重返沈阳,回到我久别的故乡,我和那亲人欢聚在一堂,共度那美好时光”,那时家里有个小录音机,父亲就把这首歌单曲循环播放,反复听了不知多少遍。“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从他反复聆听的歌声中,我窥见了他游子思乡的深切情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生活中很节俭,从不乱花一分钱。他有一套四个兜的深蓝色套装,少说穿了十几年,开始是作为外出的正装穿,后来洗的发白,父亲就在家里干活时穿。剩饭剩菜不让倒掉,吃了一顿又一顿,我曾为此和父亲争执过,不理解他为什么那么想不开,但几十年形成的习惯无法改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就是这样一个“抠门儿”的父亲,却也有“惊人之举”。父亲有一个同事,家中有四个孩子,在那个一切都要计划的年代,他家的日子过得并不宽裕,但孩子们都很争气,非常好学上进,上世纪八十年代,几个孩子相继考入了大学,家庭负担更加沉重,父亲曾在家中讲过他家的孩子们,言谈中很是羡慕,但我们不知道的是,一贯节俭的父亲主动借给同事两千元 ,帮助他供孩子们完成学业,这笔钱在当时不是小数目,我们自己家的生活也不宽裕,但此事他在家中只字未提,直到同事最后把钱还上,带着孩子们登门致谢时,家人才知道,这一举动让我窥见了他对待好学上进之人的善良情感。后来父亲在北京住院,这个同事家的孩子专程到医院看望父亲,那天父亲很高兴,“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父亲传递善良,也获得了善良的回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退休后开了一段时间诊所,记得那是九十年代初期,我刚结婚不久,有一年过年回家,父亲给我们姐弟每人发了一千元压岁钱,当时都把我震惊了,要知道那时我每月的工资才一百多元,这就相当于一次性给我发了大半年的工资。转年父亲又一次大手笔花钱,他和母亲给我们三个孩子每人发了一个沉甸甸的金手镯,这一举动让我窥见了他对待至亲之人的深切情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曾以为我的父爱不完美,但随着我年岁和阅历的增加,我似乎渐渐理解了他。曾经有几年,我在工作上不顺心,心情很是郁闷,时间一久健康状况也直线下降,失眠严重,感觉到工作和生活都失去了方向,这时我想到了父亲,想父亲是如何在孤独中承受那么多的苦难却从不倾诉,他的心里该有多么憋闷呀,可年轻时的我却从未有此体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2008年初冬,父亲被确诊为肺癌晚期,癌细胞已广泛转移。面对死亡,父亲延续了他一贯的沉默作风,在最后的日子里,父亲疼痛很剧烈,每天靠强力镇痛药度日,但他从未喊过一声痛,我们只能从他皱紧的眉头和抿紧的嘴唇发现他的痛苦。他对自己的身后事没有一句交代,也未掉过一滴泪,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一点对生的渴望和对死的恐惧,也许经历了漫长岁月中生活的无情磨砺,他早已看淡了生死?我不知道。他就像一个修炼已久的得道高僧,平静的等待死神的召唤,在生命的尽头,他依然保持了一种沉默的高贵,尽量不给子女添一点麻烦,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默默陪伴在他的身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2009年初,寒冬还未过尽,父亲走了。我们在阴山山脉脚下为父亲选了一块墓地安葬了他,“时光的河入海流,终于我们分头走,没有哪个路口是永远的停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办理父亲后事的过程中,我只是沉默的做着该做的一切,只有悲伤,没有流泪。几个月后我因病住院,做了手术,躺在病床上的我因为病痛的关系心情灰暗,这时突然想到了父亲,想到了他在病中的沉默,想到了他一生的沉默,我突然心中大恸,悲从中来,在深夜的病床上痛哭失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来我渐渐明白,其实是我不懂父亲,望着他日渐憔悴苍老的容颜,看他默默无声的隐没在人潮中,你绝对猜不到年轻的他在黑龙江的边陲小城曾经做过怎样勇敢的抉择,你也无法想象他在怎样的艰难中自学了高中的课程、完成了大学的学业,在那些困苦的日子里,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着他一路前行,命运又怎样对待了他的刻苦努力?在远离亲人的沙漠深处,那无数个孤单一人的夜晚连缀起的七年,他是如何度过的,那是他人生最美好的年华啊,他从未诉说,我亦不敢细想。在时代的洪流中,他就像一片不幸的树叶,被裹挟、被放逐,一直身不由己,一路颠沛流离,他别无选择,只能逆来顺受--在沉默中逆来顺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今天写下这些文字,我很心痛,如果有来生,即使父亲还是那个沉默寡言的父亲,我想试着做一个暖心的女儿,无论世界如何待他,我要在他的心中添一抹温暖的亮色,使他无论何时想到我时,都能嘴角上扬,在沉默中露出微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希望在天国的父亲原谅我曾经对他言语的伤害,知晓我的爱意,并感受到温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想念我的父亲!</p><p class="ql-block"> 二零二二年五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