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姥爷的经历不具典型性。为啥我想把这段文字写下来?因为我是还能记得姥爷一些经历和口述内容的唯一当事人,我不想让这姥爷的这段经历和我的记忆湮没在岁月中,不希望我的孩子对三代以上的情况一无所知,所以想留下一点文字,虽然这些文字没有太大传播意义。</p><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我的姥爷出生于1904年,名叫王泽荃,退休前是铁道部三桥车辆厂职工医院挂号员。当我厮守在他身边浙渐长大、开始有连续记忆时,距他去世的63岁大约还剩五、六年光阴。</p><p class="ql-block"> 图一:这是姥爷1953年前后拍的身份照片,那时他不到50岁,照片看挺有气度。</p> <p class="ql-block"> 那些年,我家里很不平静。我本应姓崔,是老二,大哥随爷爷在任丘生活。1957年初冬,也就是我出生两三个月后,妈妈抱着我从河北张家口来到西安投奔外祖父。彼时在张家口供销社工作的父亲已被定为右派分子,判刑劳改了。由于外祖父膝下只有妈妈一个女儿,没有继承香火的男丁,所以我便以嫡孙身份随了外祖父的王姓。但我从开始会说话,一直仍称外祖父母为姥爷姥姥。其后由于历史原因造成的各种创痛,就不专门说了吧。</p><p class="ql-block"> 我对姥爷的连贯记忆,似乎是在他的脊背上开始的。那时姥爷好像已经提前退休,他总背着我到离家不远的马路口转悠,有时一毛钱两毛钱买一小捧花生,用手绢包着拿回家给我吃;有时也背着我到一个国营食堂买几个小笼包子。因为我们总去得早,我就在那里看大师傅包包子,当时新奇的记忆是,每一屉包子中间要放一个小碗,里边加两块烧红的煤炭,再盖上笼屉,我对这个印象特别深刻。</p><p class="ql-block"> 图二,我的姥姥。她比姥爷大5岁。</p> <p class="ql-block"> 后来我上学了,那时冬天去学校总要起很早,天还不大亮,姥爷或是姥姥就要叫醒我,让我吃点东西,背着书包上学校。大人们是不接送孩子的,一来因为学校离家不太远;二来家长们那时并不认为小孩安全有多大问题。</p><p class="ql-block"> 我儿时短暂的和谐安逸记忆中,有姥姥围着一个笸箩抽烟袋锅的背影;有姥姥和姥爷一块儿制作笸箩的场景。他们将攒下或捡来的废纸头泡在水里,多日之后,反复揉搓形成纸浆,在一个倒扣的盆上糊贴厚厚的一层,然后在太阳下晾晒,干燥后稍加修剪,再用烟盒裱糊一下,一个笸箩就做成了。</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家常饭由谁来做,都吃些什么?我已经没有太多记忆,反正家家都比较清苦。也正因如此,我记住了姥爷偶尔让家人开洋荤的一道美食:焖子。姥爷有时会买点大骨头和肉皮熬汤,然后在汤里放一些葱花酱油香料,再加一些芡糊使劲搅,闷煮一阵后盛出晾凉凝固(实际就是肉汤做成的凉粉),吃时切块稍加热。这便是我儿时的硬菜,至今回味无穷。</p><p class="ql-block"> 图三,姥爷一家1955年的蔬菜供应证,那时还没有我呢。</p> <p class="ql-block"> 那时的孩子皮肤都不好,尤其到了春夏,身上总出一些疹子疔疮,浑身奇痒难耐,却又很少去医院看,就自己在家乱抓乱挠。我姥爷针对这种情况有绝招,他叫人找来一些蝌蚪(我们叫蛤蟆咕嘟),捞三五个盛到有清水的碗里,让我我喝下去。新奇感使得我对喝活蝌蚪并不惧怕,但那时我总有个疑问在心里,我喝的究竟是青蛙蝌蚪呢?还是疥蛤蟆蝌蚪?此疑问至今未解,反正当时喝两三次,身上的疙瘩就下去了。</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我跟姥爷姥姥睡一张床,所以不可避免染上了姥爷同样的肺病。我患的是肺结核,后来钙化了,几十年后体检还能看到肺上的钙化点。记得小时候咳嗽是我经常发生的毛病,那时无论大人孩子,咳嗽的人很多,轻的称气管炎,重一点的便叫肺炎。姥爷便总是咳嗽,尽管如此,他抽烟的习惯也没收敛,直到1966年冬天因此住院,1967年春便去世了。妈妈当时说姥爷得的是肺癌。</p><p class="ql-block"> 图四,姥爷微薄的退休金领取到1967年4月。以现在的感觉,最后一页的文字和印章缺乏人文关怀。</p> <p class="ql-block"> 姥爷在医院工作多年,应该有一定的医疗健康知识,他为什么不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呢?估计是和生活条件艰苦、精神异常压抑有关。当时姥姥比他早11个月离世;而我那劳改刑满释放投奔西安的父亲,由于说话不谨慎,只享受了几年相对的自由,便被定为现行反革命,再次戴上右派分子帽子送外地劳教。此时我们已是兄妹4人(大哥已从河北回到西安母亲身边),小妹妹生于1966年初。我们属于“黑五类”家庭,家境之艰难屈辱,一言难尽。</p><p class="ql-block"> 为姥姥、姥爷送葬时,均由我摔瓦盆。记得姥爷的薄棺是临时在家里收集一些木料,由隔壁朱大爷带人连夜挑灯打出来的,表层刷的不是油漆,而是掺进一些木胶的黑墨。天亮起灵,摔瓦盆,虽然我使了很大劲,瓦盆却仅摔成两半,大人们又让我用脚踩碎。</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姥爷前半生伴随着风云跌宕的年代,他的经历中没有一些故事吗?有,但并不光荣,所以他从未敞亮地向晚辈讲述过。下边这一部分便是他亲口说过和父母补充的一些片断。中间必要的连接转折,是我后来做的一些分析推测。</p><p class="ql-block"> 姥爷曾经做过白求恩大夫的护士排长,这个是他亲口说的。</p><p class="ql-block"> 他讲述这个经历的时点,我已上小学2、3年级,有了些文化基础。当时学习“老三篇”成为课堂上的重要内容,我放学回家提到老师带我们念《纪念白求恩》,姥爷似乎心血来潮,自豪地顺嘴说出了他的这些往事。</p><p class="ql-block"> 当时我曾缠着姥爷讲讲这方面的故事,他却不愿多讲,只是操着浓重的冀中话说,当时条件很艰苦,他们跟着白求恩(恩,姥爷发音是nen),白天黑夜地行军、治病,很累。白求恩脾气不好,看到八路军里很多人不懂医术,教也教不会,有时急得拿砖头撵着砸人。就这个白求恩,却送过姥爷一个公文包。</p><p class="ql-block"> 姥爷如何成为八路军的?我未从他口里听到缘由。父亲母亲说,姥爷最初参加的是东北军,在陕北打仗时被俘虏过来,因为懂点医术便留在了八路军中。这个说法似乎有点合理性,因为白求恩大夫来到中国延安,后又组队前往晋察冀边区时,已是1938年前后,我的姥爷能配属白大夫,并且担任护士排长(也就是现在的护士长吧?),应当是有些资历基础,毕竟他已经30多岁了。白求恩大夫在晋察冀边区的战斗历程不到700天,而且牺牲前的那段时间就转战于姥爷的家乡一带,但姥爷和家人均未说到这一点,现在分析,姥爷当时可能已不在白求恩身边。</p><p class="ql-block"> 图五,白求恩大夫。图片选自网络。</p> <p class="ql-block"> 姥爷之所以不愿公开提他的这段历史,是因为他没有成为坚定的革命战士,而是中途脱离了八路军队伍。我当年曾经好奇地追问姥爷,白求恩给的公文包去哪里了?他说,他腿上受伤了,跑不动,怕受连累,把公文包扔到山沟里了。姥爷说这段经历时,姥姥扒开他的裤腿让我看,说“你姥爷腿上疤痢连疤痢,都成连疮腿了。”我也才明白,晚年姥爷背我时有点罗圈腿,走路不利索,原因应该在此。</p><p class="ql-block"> 姥爷伤好以后,显然没有再去追随八路军抗日队伍,否则他后来的履历不会只是护理员、挂号员,也不会说到此话题时吞吞吐吐。他是否加过共产党组织(按说护士排长的身份,入党应该是大概率)?他脱离队伍前后的心路历程怎样?姥爷在世时我还小,大人们则无暇也不愿触碰这些话题;而姥爷离世后,再想搞清和填充这些问号,已经没有现实意义了。</p><p class="ql-block"> 图六,姥爷在咸阳铁路卫生所时填写的工作证。</p> <p class="ql-block"> 姥爷去世后的两件遗物,似乎隐藏着一点秘密。那是两把手术刀。妈妈带我清理姥爷遗物时,在一个木箱底部找到的,真正的柳叶刀。刀刃很锋利,刀柄是黄铜色,我拿着玩时,曾把左手腕上划了个口子。后来手术刀不经玩,很快刀身就断了,刀柄被我换搅糖了。</p><p class="ql-block"> 若干年后我回想,这两把手术刀从何而来?为啥姥爷要把它藏在箱底?以他后来的职业经历,他既接触不到、更用不上手术刀呀。我不是在写小说,不能用想像和推理使这些疑问变得悬念迭起、娓娓动听。</p><p class="ql-block"> 如今我手头收留着姥爷的几个证件以及姥爷姥姥的照片。这几帧发黄的、薄薄的纸质遗物,历史久的距今近70年,短的也有60年了,从中看不到姥爷解放前的履历。但仔细端详揣摩,也能看出一些异样信息:比如姥爷的退休证写到他的工龄,至1962年,一般工龄为26年;连续工龄为19年。我推测,一般工龄可能是姥爷自述的参加工作时间,而这在当时的动荡年代难以追溯查证;连续工龄则是他进入铁路系统后的可追溯工龄,也是领取退休金的工龄。</p><p class="ql-block"> 图七,姥爷1962年退休证的前两页。</p> <p class="ql-block"> 如果按一般工龄向前推26年,则是1936年。这个重要时间节点,是否是他开始从军的时间?如果姥爷从那时起就一直走在正确的革命道路上,那么他的晚景应会好一些,且能惠及家人。然而这只能是“如果”。</p><p class="ql-block"> 图八,姥爷退休证内页中曾出现过我的名字,不过当时最后一字为“海”。不知为何这几行字又被划掉了。</p> <p class="ql-block"> 老实讲,正是这几件跨越了半个多世纪的遗物,以及姥爷讲述的与此并不对称的经历,经常令我浮想联翩,有时居然幼稚地羡慕那些吃了不少光荣饭的二代三代。</p><p class="ql-block"> 图九,姥爷退休证封面。</p> <p class="ql-block"> 不过现在这些都已成过往的过往。我想,在历史的长河中,有那么一滴不太清、也不算浊的水珠,与我和我的家人后代有关,我有必要写下这段非虚构文字,只当为这滴小水珠留个纪念。</p><p class="ql-block"> 图十,黄河俯瞰,图选自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