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老大终于打起了呼噜,白天在矿里干了一天的活,还陪着她聊天到凌晨,聊死去的父亲,聊过往的贫苦生活,聊地里庄稼的长势,聊矿里做工的工钱。她知道他是强忍着困意陪着她,他心疼他娘,他怕他娘孤独。他毕竟不是铁打的,饶是他壮得像头牛,也终于深深地睡去。</p><p class="ql-block"> 米糊阿婆低声叫道;“儿啊,给我倒杯水吧。”没有回答。“儿啊,给为娘倒杯水,娘渴了。”她提高了音量,还是没有回答。</p><p class="ql-block"> 于是米糊阿婆一只手扶着床架,一只手支撑着,慢慢地坐了起来。她用手推了推老大,再次证明他已经熟睡了。</p><p class="ql-block"> 米糊阿婆没敢开灯,她偷摸地下了地,颤颤巍巍地站直了。黑暗中,在桌子上摸了一根香蕉,塞在口袋里,顺手还带走了桌子上的梳子。一步一步慢慢挪到门口,既是怕吵醒了老大,也是身上实在是没有一点的力气。</p><p class="ql-block"> 她轻轻地打开房门,走出房间,又轻轻地将门掩上。大概凌晨四点多吧,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她通过门缝往房间里再看了一眼,黑乎乎的,可她闭着眼都能循着呼噜声,看到他的老大,歪着头,打着呼噜,不时还吧唧嘴,就像他还在吃奶的那会儿,在娘眼里,他永远都是孩子。他有多少年没有睡在自己的身边了?</p><p class="ql-block"> 她蹒跚着踏入那死一般的黑夜,忽然感觉脚步轻松了很多。经过柴堆时,她顺手捡起一根长木棍,左手拿着木棍支撑着身体,右手用梳子将自己头发梳理整齐。</p><p class="ql-block"> 昨天是五一劳动节,孙儿们都从外地赶回来,都到她膝前向她问候。连远嫁他乡的孙女也带着曾外孙回来看她。看着满堂的儿孙,她想起了老头子。他要是能看见这一切,该多好啊。</p><p class="ql-block"> 嫁给老头子那一年,她才18岁。老头子家道贫寒,个子不高、其貌不扬。而她,身材高挑,如花似玉。为了跳出那可怕的大山,她都认了。还好,老头子勤劳、善良,待她不薄。</p><p class="ql-block"> 今天上午,哦不,昨天上午。几个侄孙儿们也都到家里来看望她。孩子们都很乖,逢年过节回来都会来问候她,都是好孩子。他们还是“米糊阿婆、米糊阿婆”地叫着。叫得她脸也红了。</p><p class="ql-block"> 她有个习惯,吃东西舔碗,特别是吃米糊,总觉得那碗底舔起来尤其有味道。吃完一碗米糊,她将舌头伸得长长的,把碗边的米糊渣子舔干净。舌头舔不到的碗底,她就用手指把碗底的米糊渣子刮得干干净净,然后把手指放到嘴里,忘情地吮着。</p><p class="ql-block"> 这种行为让她的儿子们难为情,让她的孙子反感,让家人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没办法,她改不了,因为她饿过肚子。在大山里,没有粮食,吃草根、吃树叶,吃得浑身浮肿,差点一命呜呼。所以,当孩子们劝她的时候,她不生气,反而面带微笑着说:“你们没饿过肚子。”</p><p class="ql-block"> 她继续向前走,走到老二家的房子前。黑暗中,她什么也看不到,可她却什么也看到了。小时候,三个儿子一起睡觉,老大在最外面,老二在中间,老三在最里面。老大和老三各自用被子包裹身体,将被子扯得笔直,中间是悬空的,以至于睡在中间的他夜里常常喊冷。“睡中间没被子”被当作笑谈,一直在村子里的各个角落里传说。老二是忠厚勤劳之人,这样的孩子不会大富大贵,却能衣食无忧。她对孩子没有太多的要求,不再饿肚子就好。</p><p class="ql-block"> 她面带笑容地向前走,来到了老三房子前。老三是让她最担心的。要说脑袋瓜子,兄弟三个属他最聪明的。父母疼幼子,长兄疼小弟。老三最是娇生惯养,以至于有那么一点点的好吃懒做。不过什么锅配什么盖,老三媳妇是干练之人,把老三管得服服帖帖的,一物降一物,虽有怕老婆的名声在外,于家庭来说大有好处。</p><p class="ql-block"> 她在老三家院门前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接下来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她得喘口气。老三家还没有个传宗接代的孙儿,不知何时能后继有人。老头子啊,如果你真的在天有灵,那要好好保佑他们啊。</p><p class="ql-block"> 三个孩子,三座房子,她这辈子够了。想当年刚嫁过来,五六个兄弟住在一座房子里,每户只能分到一间房,里面挤满了大人小孩,堆满了杂物。比起那时的日子,现在简直是阔绰了。她再没有什么放不下了。</p><p class="ql-block"> 休息够了,她重又站了起来。趁着轻松的心情,她想给自己补充点能量,好让自己一鼓作气走完最后一段路程。</p><p class="ql-block"> 她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那根香蕉,小心翼翼地将皮剥去,放入口中,这香蕉不错,孙女特意从城里带来的米蕉,软粘可口,容易下咽。</p><p class="ql-block"> 吃完香蕉,她就继续向前走。一步一步走得很慢,离目标总算是越来越近了。</p><p class="ql-block">突然,从后面射来一束强烈的灯光,那是一部早起的摩托车。摩托车“突突”地向她驶来,她赶紧把头扭向一边,生怕被人认出来。幸好,那是在半山上矿里做工的外地人,对于本地的人与事漠不关心。</p><p class="ql-block"> 摩托车过后,她继续向前走。突然,胃里一阵痉挛,一股酸水经由喉咙从口里喷发而出。随着酸水一起吐出来的是香蕉,刚刚吃下去的孙女买的好吃的米蕉。一个多月来,她都是这样,吃什么吐什么,没有吸收进什么营养。已经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一个喷嚏都能把自己打倒。</p><p class="ql-block">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轻轻拭擦嘴角的污秽。虽然从小受苦,可她是女人,每个女人都爱干净,爱漂亮。擦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晨的空气里充满了清新的水气,水气里还夹杂着稻央的香味,那是粮食的味道。水气和稻香一起进入她的肺里,她瞬间精神了许多。</p><p class="ql-block"> 凭借着这口气,她一鼓作气向前走到小溪边。回头看走过来的这条路,既短暂又漫长。不管怎么说,她现在已经走完了,走过了酸甜苦辣,走过了喜怒哀乐,走过了悲欢离合,现在可以画上句号了,她对这段路很满意。</p><p class="ql-block"> 望着潺潺的小溪水,她一切都释然了。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她把手伸进内衣的口袋里,一捆厚厚的钞票还在口袋里装着。她将一辈子的积蓄都装在身上,一来她到了下面就有钱花了,二来她的丧葬费也有了出处,不给孩子们造成负担。</p><p class="ql-block"> 她扔掉手中的木棍,闭上眼,向前走,头朝下倒在水中。那水,不到一米深,刚好及她的腰。她大口大口地喝着溪水,仿佛是要把这几个月来所缺失的营养一下子全补进去。水不是喝到肚子里,而是喝到了肺里,肺越来越膨胀,几乎要炸了,太难受了,比癌病发作还难受。</p><p class="ql-block"> 此时此刻,她只需一蹬腿,伸直腰,就可以再次呼吸到人世间的新鲜空气。可她不敢活了,现在的难受是一时的,癌病发作的痛却是持续的,太可怕了。当一个人对生的恐惧超过对死亡的恐惧,她宁愿选择死亡。</p><p class="ql-block"> 米糊阿婆走的那一天,是个好日子,与她的生辰八字相符合。按照当地的习俗,当天晚上就请道士、和尚招魂诵经,第二天早上就出殡。</p><p class="ql-block"> 那一天是五月二日,五一放假的第二天,所有该在家的人都在家,他们不必再为她的丧事而奔波。</p><p class="ql-block"> 她是个心善的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