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但求疼先生临时出关记(小说)</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某男,原也是有名有姓的社畜一枚,跟着盛世的大秧歌天天易经洗髓,渐渐有些人五人六地。直到三月之初,某地广场舞老阿姨红舞鞋的蝴蝶翅膀竟然酿成了一场早春风暴,瞬时将其所栖居的楼栋封印,才知道自己还是天真有余了,浑然不觉,当初拿到房产证时就已经被刻上了一枚长期代码,在数字化的世界里,泯然众人。生活骤然美好得像一首歌,港仔古巨基不合时宜地在脑海里一遍遍哼鸣:还有没有如果,还有没有结果……忘了时间的钟!眼看就要成功忘记一切,却被一场莺莺燕燕的综艺醍醐灌顶,在那谭姓川籍女子声遏行云的音律里,他顿悟了川中方言的博大精深,刻骨传神,欣慰地找到了自己的新名字:但求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虽然失去了本名,封印岁月里,生活这个大老师还是教会但求疼先生许多新知识,开启许多新机能。先是深刻懂得了欣赏文字的真义。原来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诗眼是在第三行,<i>“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i>,而那首诗歌的三段,其实是三个不同的精神阶段。凭着小区团长们的神迹,但求疼先生艰难突破了为稻粱谋的低层次需求,开始慢慢进入了新境界——<i>“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i>,修炼着,眼看即将进入新时代了。不过但求疼先生提醒自己的家人,如果哪一天自己突然开始<i>“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i>一定要预先订好宛平南路600号的VIP专车,他才不要灵魂那么脆弱地、庸俗地脱离躯壳自由飞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除了精神境界的跃迁,但求疼先生的身体机能也被动地一天比一天强健。强健之原点,是一根神奇的白色小棉签。那小白棒子前世大概和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是远亲,自如地在鼻腔和喉咙深处没日没夜地上下翻涌,进进出出的,矫若游龙,翩若惊鸿。有时是自己引鼻就棒,有时是专家一击入魂,各种手势,各种力度,深浅各异,九转回环,极尽婉曲,不仅让人瞬时获得本能的生理愉悦,十二时辰之后,还决定着精神和肉体的解放或禁锢。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古人的确落后了,那些月亮和美少女战士不能消灭的,小白棒子都能,乾坤在手,江山我有,那种无声的傲娇很高大上。于是,但求疼先生眼见着莽撞的汉子鼻腔中杂草不生,玲珑剔透;眼见着娇弱的女子喉咙里铜墙铁壁,断银吞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托尔斯泰嫌弃幸福的生活总是过分相似,但求疼先生以前不是很理解,觉得俄罗斯人生来就是矫情。经过七十余天的幸福生活以后,他才悟出了些许人生这根大列巴的厚味——楼栋群、小区群、群群皆成团购群;早也抢,晚也盼,人人都是物资控。“吃饭就是工作,工作就是吃饭”,这种生理上的二元统一定律带来的幸福和满足,但求疼先生还能忍,但“小区就是世界,世界就是小区”,这高深莫测的二元一次方程,但求疼先生实在是解不出正确答案,时时刻刻都在为自己的愚钝自责反省:如果不是这场普世价值观引领的全面封印,凡夫俗子的近视、老花、散光眼、白内障,哪里能有机会看到,那些铁马,那些金戈,那些魔都隐藏至深的结界?但求疼先生恨不得偷着乐好久。只是,七十多天未曾打理的三千烦恼丝不太听话,野草一般无组织无纪律,不经意间三花聚顶,最危险的是发梢和发根,都渐渐不受主观意志控制,让但求疼先生感觉自己的闭关修炼,早晚因为这些身外俗物破功,惶恐不已,竟夜难眠,怕辜负了这个美好的时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忽一日,子夜时分,楼栋群里乍然跳出一条群公告,但求疼先生开始并无慌张,无非又是通知第二天一大早集体耍小白棒子,咋咋唬唬。几十天下来,经过居委会和物业的频频操练演习,但求疼先生和小区的居民一样,见到这种突袭通知,已如西班牙斗牛瞥见了红布一样,早就形成了下意识的反应。一招再鲜,也架不住如此频繁使用,但求疼先生人淡如菊。仔细看了一眼公告内容,但求疼先生却禁不住菊花一紧,热血上头。喜报居然传到边塞来:第二天清晨,小区将发出闭关以后第一次的出门采购证件,而且整个楼栋百户之众,只有五张通关文牒。但求疼先生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部老电影《胜利大逃亡》,浮想联翩时,却忘记了跃跃欲试。好在但求疼夫人每日在各类APP抢菜练就了弹指神通,睡意朦胧中,依然成功秒杀五分之一的幸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但求疼先生黎明即起,洒扫尘除后,欣欣然冒着细雨踱出家门,到了小区门口,傲气拿出通关文牒,果然,白衣圣斗士低眉顺目地,再无平日里的虎贲鹰扬。通关文牒制作精巧直逼虎符,半张供唯一对口的生鲜超市查验,半张则是回还时的通关文书,缺一不可。与但求疼先生一并出关的,一大姐,一少年,大姐携拖车背挎包,虽只是去超市采购,还是带着一副不破楼兰誓不还,应买尽买的狠劲,只要出手,没什么不能够;少年T恤短裤,浑身透着不怕冷雨拍打的洒脱,唯独戴一副严实的高科技面罩,整个头颅四周都包裹着很亮眼的材质,层层叠叠地,看不清楚长相。只要少年自己高兴,这样也没什么不可以;而但求疼先生则只是紧紧捏着那张宝贵通关文牒,只要可以,就没什么不高兴。各种年龄段,果然获得感来源不同。所去的超市,严格局限于街道辖区,其实并不需要跋山涉水,但求疼先生与大姐、少年的三人行却把六七百米的路程走出了落魄江湖行的味道,各自保持着安全距离,忽前忽后地交替着位置。大姐走位尤其飘忽,有一段甚至飘到了对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超市门口早已排成了长蛇阵,有工作人员来回逡巡呼号,但求疼先生远远就听见了此起彼伏的“玛卡玛卡”,心想,山中方七十日,世上恍然不止千年,莫不成现在进个超市也要唱一段《狮子王》桥段了?走近以后,听得更清晰了,原来是要查验健康码和出门卡,双剑合璧才能登堂入室。有几个不明觉厉懵懵懂懂排在蛇头蛇尾的,悻悻然地抽身而去,那掩饰不住的失落感,神似在阿里巴巴宝库前功亏一篑的四十大盗。但求疼先生也觉抑制不住心跳,他也无法解释,一个不起眼的街道超市,如今怎么竟比八十年代末,需要外汇券才可进入的友谊商店还要令人心潮澎湃。终于进得殿堂,立体声广播一遍遍提醒着但求疼先生,自己的自由挥霍,仅限于中学生的一节课时间以内,必须珍惜时光,用足体力,真抓实干,直奔主题。但求疼先生从小就容易被大喇叭鼓舞,顿时翻飞如蝶,锐利如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包小包拎出超市,小区居然派了运输专车,但求疼先生还来不及感动,眼角喵见左近有白衣圣斗士在现场摄录,连忙保持标准化浓度的微笑,积极配合摄像摄影的角度。谁都有自己的难处,但求疼先生并不是没有富余的同情心。不过幽居七十多天,但求疼先生自忖口舌已废弛太久,除了吃吃喝喝,完整地句子都说不了几句,生怕遇到采访,答非所问也就罢了,万一说出不合时宜的,对谁都不好。趁白衣众人不备,泥鳅似的滑入周遭因购物喜极而喧闹的人海,直到四下无人处,仔细审看半张通关文牒上的归期,因为自己身手太敏捷,居然还有将近一小时的余额。实在不舍得这暂时握在手中的自由,竟然呆呆地“落雨人独立”了许久,一张旧船票,眼看就要将自己赶下刚刚上去的客船。再说,这次出关,但求疼先生的主要目标,并不是在路上和大姐、少年比试身段,也不是在超市和更多大姐、少年们比拼肉欲和物欲,他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一头眼看要妨碍他进入新时代的三千烦恼丝。红尘呀滚滚痴痴呀情深,聚散有时,悲喜有时,封印的岁月这么不羁而放纵,山青水绿的张无忌也难免成了金毛狮王,外在内在都撩乱了方寸,败坏了朝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但求疼先生记得所栖居的小区所在区域,自本城开埠以来就是人烟稠密处,不管是剃头铺子、理发店、美发沙龙,从来姹紫嫣红,百花争艳,小区对面的那家据说还是著名的老字号。带着满怀的期待,踏着不变的步伐,挥霍最后的自由时光,寻找心中的花。但寻花之旅的坎坷,但求疼先生不曾预料。第一个去的是那间最时髦的美发沙龙,小区封闭前但求疼先生多次看到里边俊男靓女不断,心中早想尝试,但远远就看到店门紧闭,门上贴着两个大字:出让,看来没有文化积淀的,终究消失于轰轰烈烈的新文化浪潮之中。那家老字号里倒是有人影晃动,没等但求疼先生张口询问,玻璃门的老师傅连连对他摆手作揖,看样子是央求他不要靠近,但求疼先生隐约只听见了“JUBAO”二个音节,百般不解。见老师傅满脸惊慌,不忍为难,折转身子离开。但求疼先生想,大概是自己独居的时日久了,外观衰败到已经跟不上外面精彩的世界,居然都惊到剃头老师傅了。但求疼先生心下不由泛起阵阵悲凉。小区就是世界,世界就是小区,原来是这么深刻的哲学原理,出了小区,自己以为获得了自由,谁知道拥有了更多的枷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平复一些心绪,哀伤和哲学都阻挡不了但求疼先生走进新时代的冲动,他调换了一条线路,重新寻找目标。就在但求疼先生几近绝望时,忽然远远看到在一堆关张歇业的食肆、药铺、按摩店的夹缝里,透出一个令他怦然心动的字:剪。但求疼先生如同抗战时期的进步学生望见了延安的宝塔山一样激动,但又不敢声张,既怕它是,又怕它不是。一步一步走近,字样更加清晰,跃入眼帘的已是两个字了,但求疼先生恍惚间仿佛听到那两个字自己发了声——“剪吧”!有了老字号的经验,但求疼先生没有大喇喇地直奔主题,而是先去装模作样地看看左近的其它店家,仿佛不经意地路过,如果有其他人看来,从他的身体语言中,可以猜想出一千零一个理由,都不会猜到但求疼先生的目的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店里果然是两个青年,看上去一个是发型师,一个是助理。但求疼先生几乎要跳起来了。发型师和但求疼先生对视一眼,一眼之中,彼此都读懂了对方灵魂深处的渴望。发型师言简意赅:24小时,还是48小时的?但求疼先生默契点开手机,刷出神圣的绿色护身符。发型师认真辨认后,从桌上拿出与但求疼先生同款的护身脸基尼带好,搬出一张椅子,摆放在上街沿,示意但求疼先生坐下,然后以迅雷掩耳不及盗铃之势拿出家伙什。当发剪轰鸣,第一片头发翩然落在上街沿的地上,但求疼先生几乎泪奔,原来期待拉得越久,幸福感越猛烈呵。这哪里是剪发现场,分明是重生仪式。发型师听着他的感慨,幽幽地叹气,说在但求疼先生头顶的这一剪,对于他和他的店有可能就是掘墓的洛阳铲。如果被人JUBAO到居委会,罚款是个天文数字,而居委会就在附近。但求疼先生无语凝噎,没想到自己颠沛半生,一事无成,无意间竟进入了《绝命毒师》加《百万英镑》的剧情,那长相普通的发型师,在他心目中,分明就是大隐隐于市的当代豪侠。感动之余,却发现有限的自由身,也无法给予更多的回报,只好拉着发型师一起,用这些天学会的美好句子,一起展望美好的明天。比如当封印结束,发型师将面对多少个但求疼先生啊,那时,没有“JUBAO”,没有灭顶之忧什么的,应洗尽洗,应剪尽剪,应吹尽吹……发型师呵呵一笑,那又能持续多久呢?我们想要的,只是平平常常,每天每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但求疼先生一时无语。告别发型师,走出很久了,忽然心里有点莫名的烦躁,无由的失落。平平常常,每天每天……但求疼先生也想呵,只是,归期已进入倒计时——小区大门口,白衣圣斗士笑盈盈地,向他和与他一样归来的幸运儿们打着招呼。但求疼先生远远地就看到了,白衣圣斗士的面前,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有酒精消毒喷壶,有脸基尼,还有一个熟悉的盒子。他知道,十有八九,又该和小白棒子来一次亲密接触了,这在计划外的相亲相爱,让但求疼先生不合时宜地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自偷香的兴奋感。他看了看手中的半张卡,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走向熟悉的大门。耳边那该死的港乐又起:还有没有如果,还有没有结果……</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