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

天路云翔

郑云翔

昏黄的灯光罩住黑漆斑驳的旧写字桌，渗泄出庄庄重重的气息来，蔓延到靠椅、书橱、窗帘，一切都布散着恍恍惚惚的深意。我呷了一口茶，转移注意力，抑一抑膨胀得不好受的期待心情。

不，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全市“振兴中华”读书测验比赛第一名。没什么。我只要谦逊地腼腆地笑笑低下头来就行，一切让别人去说，让过去看不起我的人吃惊得嘴巴合不拢。市委领导按在我肩上的手很沉，电视台……

“哎哟！”我抬手护住耳朵跳起来。

“嘻嘻嘻……”大哥的宝贝独生子小海捻痛了我增生的耳蒂后，窃窃轻笑，一溜烟逃了。

增生耳蒂早该切除。那次招飞行员学员我初选过关，就想切掉，“飞机师”该有的威仪我明白。我还把进航校一直到转业衣锦荣归该有的一些非常场面的情景、我脸上该保持的表情、该说的各种腔调的话、配合动作、笑声……所有细节都预想好了。后来因狐臭未被录取，我周身乏力地躺了一周，医生说没病。咬咬牙，我进了街道土方队，渐渐习惯了在烈日下光着油光漆黑的脊背猛干，一边跟女人互开几句粗野的玩笑，虽然脸红的总是我。这，是从稚嫩苍白的书生，脱胎换骨成粗犷男子汉的庄严洗礼。可偶当夜静更深醒来，学生少年昂首天外的风华旧事就在心头撩拨，泪水静静注进枕中。我拼命看起书来，越看越自卑，越自卑越发愤……

命运并不总是这般捉弄人的。市读书测验比赛授奖大会在“五一”晚上开了。当电视摄像机开拍的强光扫过来时，我心里很空虚，便摒住气息把视线伸向远空，把焦点打虚，作沉思状。自我感觉甚好！

可授奖仪式却很要命。喇叭嗡嗡地响，有人调音，便时而扫射出尖利刺心的一叫。我撑开双腿移上去，一阵兴奋得发毛的不自在感袭抚全身，难受得要命。血涨得头昏眼突了，豆大的汗珠侵入眼眶，刺痛中一切便模糊、远移……

亏得小许撞我一肘，我步步维艰地撤下来。

那一夜的风特别凉爽，很圆的月却有点古怪，从云层里探头探脑窥测着地球上林林总总的活动。

可到家啦!我洗了烫水脸后又洗了冷水脸，面巾触痛了被小海捻肿的增生耳蒂时，我才有点清醒，觉得我似乎还是我了。

运气好得让我受不了。接着是市总工会要我参加“振兴中华”读书演讲团。开宇宙玩笑，登台演讲？那不把我当场窒息才怪呢！报到那天我诚挚地坚辞不应。可谁都说你这个第一名准行、满保证何愁之有！看到小许的即席诗朗诵，把我羡慕得要哭出来。他可只是读书测验比赛的第三十七名呢！不过他人挺好。

回家路上，他就对我交浅而言深起来了：“当今正潜伏着人性的危机。到处都喊钱呀经济效益呀，人反成了经济指标的从属、傀儡。”

“就是！”

“科技的畸形发展意味着什么呢？”他把脸盘转过约七十五度，单车一歪差点撞上人。

“什么呢？”这可是提神的问题。

他用手拍歪了自行车铃说：“一个小孩、一个儒夫，只要握有一把手枪，就能轻易打倒一个拳王。现在谁是英雄、谁是狗熊?全是一笔糊涂账！”他的目光凛凛。

“妙极了，你真行！”我自卑地说。

他谦逊下来说：“比你这个状元差多了。你口才差不会演讲，可以写小说嘛。有时间写长篇，没时间写短篇。就写英雄，别写庸俗的万元户。没错，你准行！”

“对，写！”我感到自己特别能行了。路上便构思起来，题目也想好了，就叫《英雄》。

这些天我拼上去了。

“细弟，快来看《命运》第九集。”

“二姐，我叫健山，以后别叫我细弟了。你不知道我在写作吗！”

唉，环境真糟！要是到北戴河疗养区写作，现在也不至于白白糟蹋了三本稿纸了！

读中学时，我在报上发表过一篇小记叙文《雷锋精神在发扬》。写一个学习成绩虽差、可挺重义气的同学。每天他都推小木车送一个下肢萎缩得不能走路的童年好友上学、放学，八年如一日。文章见报不久，那腿有疾病的同学因经济困难辍学了，那学雷锋的同学就因成绩不佳和好打抱不平而受老师批评，成了顽劣生。去年他在家门前开了时装店，半年时间就赚得能购买一辆摩托车。一想起他现在留的那两撇胡子，我怎么也虚构不出他帮助那腿有残疾的同学到处求学、终于会著书、而他也自学考上研究生的细节来……

“哎哟！”我抬手护住耳朵。

“嘀嘀嘀！”小海高兴地叫着把我的晦气耳蒂当门铃按了一阵，又跑开了。

一阵烦，外边二姐的男朋友善卖嘴皮的高音又肆无忌惮地灌进耳里来：

“……你们光华埠也是潜龙伏虎之地，六七年就出了个威震全市的朱中尉。一眼瞄去，就晓得他是不可小看之辈：眼深如海、眉高如山、狮鼻豹眼，很像一部阿尔巴尼亚影片中的‘中尉先生’。他熟读兵书，武功深得武当真传。六七年一帮盗贼袭扰我们汕头市时，他拉起的那支巡逻队可算是一支敢死队，所到之处如入无人之境，令盗贼闻名丧胆乖乖撤退了。最惊险的是，他还侦破追捕到一个潜入我市的间谍。他审讯后义正词严地宣布：‘我代表人民判处你死刑！’剑影一闪，间谍首级落地，间谍颈项上喷洒的鲜血鲜艳如花！啧啧，这才叫英雄好汉哪！这股充塞于天地之间的浩然正气……”

英雄？嘿，来得恰好！中尉、武功、盗贼、敢死队、间谍、剑影、砍首，鲜血喷洒……多么富于刺激生命力的冒险氛围呀，够气派！

轮到我的好戏开场啦！

我的老同学镇昌的父亲当年就参加这支巡逻队，住朱中尉隔巷。

第二天扒完晚饭，我来到镇昌家，只遇他父亲。问清朱中尉住三号之七，我径直寻去。

三号楼院门口有几个人在瓜棚下纳凉闲聊，葵扇在陆离的光斑中摇动，二胡声悠悠响着。要不是扑鼻的鸡屎味，倒是一番景致。一个九岁模样的男孩推着一个正在讲故事的大光脊背说：“阿爸，拿我的背心到店里印一个大红的‘8’字吧，我会像足球队员一样战死在沙场的。”果然这里的小孩气概也非同一般！

正讲到李陵战败被俘一段而感慨唏嘘的大光脊背轻声柔气地说：“别推，脚罗。明天我用红药水给你写一个，立体的，蛮好。文革写大标语，我……”

脚罗嚷道：“我不要红药水，不要你写。你厂里一倒闭，就连几毛钱都舍不得花。怪不得妈一向就骂你没本事，窝囊废！”说完拔腿窜开。

“短命崽，看我砸断你的腿！”大光脊背高大的身躯从我面前带起一阵风，追向兔子般捷逃的小脚罗。只赶几步，大光脊背转到我面前。

“你，找谁？”他问，挺严肃的。

“朱中尉。”

“谁？这里没、没、没有朱中尉。”他脸上刷地发白，高大的背驼下来。我尴尬得想逃。

停半晌，他转过身瞄我一眼，低声说：“什么事？我叫朱克习，朱中尉是别人胡造的。”

“是您！”我激动地一喊就愕得不能动弹。二姐的男朋友那样卖力渲染的，就是这么一个风度糟透底的苦瓜脸？中学上学农分校时，同学们饿得眼发花，半夜三更偷偷下田去捉田鸡。花了两个小时过一刻后我才捉到一只，挺大，我的口水开始分泌了。伟民却说这是青蛙和癞蛤蟆杂交的变种，有毒的。我瘫坐在田埂上再也走不动。

老半天我才嗑嗑巴巴地提到处死间谍的事，没料他更大惊失色，眼珠直往我来的方向转，连说人根本不是他打死的，又一面十分客气地向我连说对不起，一面毫不迟疑地用力把我推到巷口外。

真是莫明其妙，错了，是莫名其妙。我一时没能适应过来，渐渐感到十分离奇了。悬念，对！读者诸公，小说中把这叫“悬念”。闲话休提，弄清原委要紧。我又扣响了镇昌家的门。

镇昌爸酒后红光满面，很有气派地、宽厚地笑着，把我让到金丝绒罩面的沙发上。他开一间杂货店，以信息灵通、送货上门、薄利多销的经营优势，成了光华埠个体户的首富。最近他捐了二万块给街道幼儿园，还出席了市个体户积极分子大会，气派挺足。可我决不会写他！先不说那次破间谍案他吓得尿了裤，文革时他那当小学老师的老婆被批斗，工宣队长一威吓，他就上台宣布与她离婚，当夜她上吊了。

问清来意，他呵呵笑了说：“什么什么英雄啊，别听人家胡吹了！当年全是走火入魔了，整天以为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神圣大事降临。冒险呀，出人头地呀，好多玩意儿都像变戏法，说穿了都没多大意思的。生活不就是这样吃好、睡好、玩好啦，大家和和气气的，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意义不意义，啊？”又是一阵宽容大度的呵呵大笑。

我被他笑出一身鸡皮疙瘩。可说句良心话，他提供的有关朱中尉破间谍案的情况，跟我向其他人采访得到的相比，可信度最大。我把采访笔记整理、润色了一下，事情就是这样的：

时间：一九六七年夏。

地点：汕头市光华埠一带。

人物：朱中尉、镇昌爸、补锅匠等。

事件的原因、经过、结果：

两派武斗使人们十分兴奋地体验到电影中战斗英雄的凌云壮志，要是心不要跳得太快、脸部肌肉少一些痉挛效果就更佳。共产主义理想社会是七斗八斗斗出来的，到那时，四海之内的阶级兄弟姐妹们将生活在迷人、亲密、和睦得令人迟钝的社会氛围中。

前途是光明的，但革命道路尚十分曲折。当此令人肉跳心惊的革命狂斗稍歇之际，忽传汕头市郊区大井、所内有一大帮戴铜指甲的盗贼，前来洗劫汕头市。一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汕头市民间自发处于一级战奋状态。每户人家都门上加闸、窗户罩铁线；每幢楼都成战堡，上面堆有大量石头、砖块、装硫酸的玻璃瓶。夜幕一沉，街上没人敢单独外出，只有一些居民自发组织起来的队伍在紧张巡逻。时而有飞驰的单车报讯：“贼上岸了！”“贼逼近了!”巡逻队伍顿作鸟兽散，拖鞋掉满地，跑得慢的被关在院子外便尖声哭喊。哨声、银鸡声四起。每户人家都躲在屋里拼命把铁桶敲得满是凹洼，把脸盆砸得搪瓷飞迸，意欲吓走盗贼，且向邻居显示各自的无畏与尽职，顺便壮壮胆。如此几番，巡逻队伍再不敢贸然外出，退而御敌于家门。

当此汕头市危急存亡之际，朱克习却泰然处之，每晚早早上床，蒙头睡得挺香，早晨天刚亮就起来打打太极拳。邻居见他这般临危自若、履险如夷，且这高大之身躯正在施展这高强之武功，不禁交口赞叹：真是天神般的好汉一条。遂撺掇推举他为巡逻队长。当他睡眼惺忪被居委主任唤下阁楼时，以为又是下水沟堵塞或公厕长时间没冲了。当时大家忙于干革命大事，这种小事只有他才那样吹着口哨毫不推辞去干。遗憾者这不是他主动去干的。

朱中尉果然不负众望。这个平日他在或不在都没人会注意到的透明人，带起巡逻队来竟人人折服、名震全市。他对“贼逼近了！”的报讯声、银鸡铁桶声等等一概不理，带着十把个人，高唱着语录歌或喊起不规则的口令，士气振奋地直往人迹稀薄的区域闯。附近在窗内看到这伙鬼神不惧的人马的市民，便盛传他们以一当十当百，击退盗贼进犯的传奇故事。

一天黄昏，一支巡逻队的人马慌乱地溃退下来。朱中尉上去扭住一个打听：原来他们在郊外一堵断墙后，发现一个人正在“嘀嘀嗒嗒”敲打着发电报，左手还似乎握着一把手枪，便惊呼着溃退了。朱中尉当机立断，把巡逻队分成三个小组，两个前堵后塞，他亲自率尖刀组直扑虎穴。

断墙是田边旧仓库留下的，四周杂草丛生，蛙鸣声长、蟋蟀叫短，“唧唧呱呱”，如反特影片的配乐一般，把人刺激得特别紧张而兴奋。镇昌爸就是这时尿的裤。

“就是他！”带路的人指着。

一个补锅匠模样的人正挑着担子向新仓库方向逃去。说时迟，那时快，朱中尉一箭步冲上去，大手如捞小鸡，将瘦小的补锅匠一把擒起。用四节电池的手电筒一照，果然面目可憎：猴腮鼠目扫帚眉，正是一副特务模样。当即被他们五花大捆审问。

狡猾的间谍在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下面，明白抵赖唯有死路一条，便供认：盗贼外联苏修阴谋叛乱，派他和苏联间谍潜入本市搜集情报，电台、手枪刚刚被苏修间谍带走，故交不出。说完头如捣葱在朱中尉脚下磕着，又抱紧朱中尉的腿，声色凄厉地哭诉：

“首长大青天，我罪该万死，念我家住邻县，三代雇农，上有六旬重病老母、下有七个嗷嗷待哺的小孩，饶我这不值钱的狗命，来生来世变牛变马侍候您老人家。”说完长嗥似狼，撕人心肺。

朱中尉不知所措地想要掰开他的双手，自己的手却抖得掰不动。闻讯围过来的刚才溃退的巡逻队员们则激愤不已，大喊：“老贼不除，市民无宁日！”一时刀棒齐来，补锅匠顿时血垂满脸。站在一边的朱中尉和镇昌爸也误挨几棒，镇昌爸被打中膝关节，至今下雨阴天还时时发作。

反被挤到配角位置的朱中尉，愤怒地推开几个冲上来的好汉，拉起补锅匠的右耳用菜刀割下，大斥：“留你一条狗命！回去告诉你们贼头，我市人民正严阵以待，你们胆敢来犯，杀你们一个片甲不留！”声如洪钟。

补锅匠一歪一扭模样挺丑地逃去，却被一个留络腮胡子的壮汉擒回，逼问：“你们藏在我市的特务组织黑名单在哪里？交出来!”

补锅匠哆嗦着摸出一张写满阿拉伯码代号的字条，又交代：“我们想炸平这个城市，再炸平全国。我都交代了，真的没什么可交代了，让我走吧!”

“不行！”络腮胡子说：“你已摸清了我市的地形和军事情况，放你回去，岂非留一个定时炸弹在我们身边。你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杀死他！杀死他！”越围越多的人高喊，刀棒齐下。朱中尉眼看又成配角，便再次拨开众人，冲上去—脚踏在已经不知是死是活的补锅匠身上，高声念道：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把他——砍首！”

几条汉子用沙铲、菜刀等，在补锅匠的脖子上狠命砍，可头没断，喷出的血倒把人吓得不敢再上，纷纷避开。最后尸体被就地埋掉，大伙吼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凯旋而归。

补充：朱中尉名扬全市后，再没人让他冲公厕了。在单位，他自己不知觉的能力也渐露出来，很快上升为小组长、车间主任，把一班调皮捣蛋鬼管得十分伏帖，车间产量逐月上升。一个技术员说他采取的生产方式是冒险的，上报的产量也有些水份，被他“请”到仓库当过磅员。后来因质量事故车间大赔本，他被撤职。去年厂产品销不出，他回家领五成工资。可他既不愿意也没心计去摆摊子做生意，贤内助的刻薄话就多了。他后悔以前名气正旺之时，未趁势在家里树立威严形象，于今只得装起聋子来，心里委屈也无可奈何了。

补锅匠留下的字条，经查对，是欠他工钱的债户的门牌号码和工钱数。

几个月前，现在又成为朱克习的“朱中尉”到厂里领那五成工资，又话提当年处决间谍的旧事来，说几句感慨世态炎凉之类的哲理话来。有一个工友把眼皮往上翻了翻说：补锅匠在汕头市补了十多年锅，根本不是盗贼，更不是间谍。听说最近他的孩子正在打听当年是谁打死了他的。又说汕头解放前夕，国民党胡连军大抓壮丁撤走后，市民惊魂未定，也曾盛传大井、所内有大帮盗贼前来洗劫汕头，其实都是心疑生暗鬼。

出厂门“朱中尉”的背就有点驼起来，个子不显目了。隔月的工资是他老婆代领的。

镇昌爸揉摩着那次被打伤的腿，说起这些，语调是冷漠的，我担心他会有意贬损朱中尉。不过，我还是没勇气虚构起一个太伟大的朱中尉，他那副熊相委实不该是英雄。

小许看了上面写的这些，笑得噎了气。咳嗽了好一阵，也为我没能写出一篇真正的英雄小说而惋惜。眼珠一转，他又拍着我的肩膀说：

“老兄，这东西似乎挺有趣，聊供人酒后喷饭也不错。我有一个朋友在一个什么刊物当业余编辑，我拿去让他发表，准行，你抄整齐，我明天来拿。有空再写，别灰心。”他笑得甜。

小许走后，二姐的男朋友说，小许是他妹妹厂的新任供销员，以前牢骚满腹，最近却常给厂长出主意，听说厂长听他一个主意厂里赚了二十万，一次就奖了他五千块，职工意见很大。

五千块？小许就不会成为经济的傀儡？

没什么可补充了。这样写小说太没滋味了！本该体验到的创作中俯瞰芸芸众生的豪壮昂奋和沉醉酣畅之情，怎么一个个全都溜走了呢？鬼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五个层面解读《英雄》

林武忠

在潮汕作家中，郑云翔老师是极其独特的一个。在一个需要不断地去选择和被选择的时代里，“纷华落尽，毕竟书生”（孙淑彦《坦荡荡的文笔——读〈郑云翔文集〉》）的他选择了深刻、真情与自我。拜读完郑老师的《超越自尊》，我发现他的文章拒绝烦躁，拒绝庸懒，拒绝肤浅，曲高而和寡。如果你想真正读懂它，需要在更深人静之时，沏一壶清茶，点一盏青灯，独享夜之清朗，还需把白日的虚伪褪下，把浮躁的心灵掏空，然后轻轻地打开书本，让自己与作者的灵魂交流。这是一种享受，在欣赏的过程之中，你会发现眼前闪耀着朵朵火花——那是智慧的火花，它们会轻轻地燃触你的神经，给你启示，让你有恍然大悟之感，让你有拍案叫绝的冲动，让你为作者的灵感和运笔之妙产生深深的敬意。而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你无法将这种好，这种妙用语言表达出来，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正是这种神秘的魅力让人有欲罢不能的感觉。另外，我感觉到郑老师就像解剖灵魂的剑客——解剖自己，解剖别人。解剖别人很多人经常在做，解剖自己则是天下最勇敢也最残忍的事情，但没有解剖，就不能让人真实地体味一个生命，以及支撑起这个生命的灵魂和思想。当我从文字的背后与作者进行交流时，有一种虽喜犹悲的复杂感受，这种感受逐渐弥散开来，在读完掩卷遐思之时，心如铅坠，而正是这种沉重成了庄严思考的催化剂。读《英雄》更是如此。

真正的文学作品，会将你的心刺痛并让你觉得自己是孤独的、可笑的，它能让你了解现实的、深刻的生活，而又能在此基础之上发掘你源于心底的力量，让你在孤独和痛苦中思考，去超越现实的生活和人生的尊严，在实现“大我”的同时让“小我”陧磐。我认为郑老师的《英雄》正是这样的一部作品。时间是真正的试金石，20多年过去了，《英雄》的光芒经过了时间的考验后，更加夺目，更加耐人寻味。

故事的展开，情节的设置，人物的塑造，环境的描写，各种艺术手法的运用以及语言的表达等等和谐统一，并在和谐统一中氤氲着动人的深情，在和谐统一中透露出作者的思索，这一切所呈现出的意境，也就是内容与形式完美统一的境界，就是《英雄》的美。下面我们就以下五个层面来对《英雄》进行探讨。

一、故事层面

这是一个最基础的层面，《英雄》主要由两个故事组成：即“我”的故事和朱克习的故事。在处理这两个故事的时候，作者都设置了悬念，使喜欢追问结局的读者大出意外。同时，作者采用显形和隐形两个脉络结构，显形为朱克习的故事，隐形为“我”的故事。隐形脉络有时通过不完整的破碎的方式表现出来，甚至是隐蔽在显形文本的结构内部，用对立面的方式来表现。显形结构用眼就可以看出其好处，而隐形结构的妙只能用心去感悟了。

我觉得《英雄》不以情节取胜，但也有匠心独运之妙。作品选取了“我”的独特视角进行观察和叙述。1967年，由于“忽传汕头市郊区大井、所内有一大帮戴铜指甲的盗贼，前来洗劫汕头……”市民们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吓倒了，以致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后来，一些市民自发组织起了巡逻队，但是这乌合之众毫无战斗力，当飞驰的单车前来报讯：“贼上岸了！”的时候，“巡逻队顿作鸟兽散，拖鞋掉满地，跑得慢的被关在院子外便尖声哭喊。”“退而御敌于家门……”在这个人心惶惶的时候，只有朱克习处之泰然，并且“早晨天刚亮就起来打打太极拳”。因此，市民们就像找到救命的稻草，发现了异人一般，把他推举为巡逻队长。一个掏下水沟冲厕所的人就这样戏剧性地被推上了“英雄”的交椅。后来朱克习带着巡逻队，“高唱着语录歌或喊着不规则的口令，士气振奋地直往人迹稀薄的区域闯……”他们力擒“苏修间谍”，怒割“间谍”耳朵，最后送间谍上西天，在残阳与腥血中，朱克习迎风而立，怎一个英姿飒爽！怎一个豪情万丈！由于其传奇经历，因此人送外号“朱中尉”。读着这荡气回肠的故事，让所有希望建立英雄功绩的人热血沸腾，恨不得冲进小说，成为其中一员。朱克习作为“英雄”出名后，“在单位，他自己不知觉的能力也渐露出来，很快上升为组长、车间主任，把一班调皮捣蛋鬼管得十分伏贴，车间产量逐月上升……”真可谓功成名就。但是，命运能给他机会让他一飞冲天，命运也能向他开几个玩笑——被撤职，工厂倒闭，领五成工资。于是，朱克习由一个备受崇敬的“英雄”回归为一个平凡的市民。而更出乎读者意料的是，后来经查明，那个被杀的所谓“苏修间谍”其实只是一个老实的补锅匠，而所谓的盗贼洗劫汕头，也只是谣言而已。在这出人意料的结局当中，昔日的“英雄事迹”变成了今天黑色的荒诞，“英雄”就如一尊神像瞬间便在读者心中轰然倒塌，神像倒塌时粉碎成了无数锋利的精神碎片。在因其荒诞而发笑的同时，这些碎片却在无情地碾磨着我们的心——那是滴血的悲凉！

“我”的故事很简单，在叙述的时候夹杂着意识的流动。文章由“我”获得全市“振兴中华”读书测验比赛第一名切入，回顾了“我”的奋斗和总以失败告终的奋斗结果。我去当兵，初选过关，但因为狐臭而被拒之门外；接下来“我”进了街道土方队，在烈日下光着脊背猛干，和女人开粗野的玩笑，生活好像就这样在麻木中缓缓地流逝，可“我”却总是在夜深人静时醒来，回顾往日的雄心壮志，泪水不自觉地就打湿了枕头——“我”进土方队也是一种失败的选择；后来，我想通过读书成为英雄，“我拼命地看起书来，越看越自卑，越自卑越发奋……”发奋的结果让我获得了全市“振兴中华”读书测验比赛第一名，并且“市委领导的手按在我肩上……”但是，读书也不能让“我”找到尊严与自信，不能满足于“我”年少时当“英雄”的梦想，因为这种成功是可笑的——“我”要去取媚别人，要以别人的眼光看自己，要用别人的意识去要求自己。当小许“因材施教”，提醒“我”不擅长讲，就去写时，“我”也确实是心动手痒，开始寻找生活中的英雄，可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在寻寻觅觅之中，梦想也是以破碎而告终，因为究竟什么是英雄，“我”找不到，也不知道，因此在小说写完时“想象中该体验到的创作的豪迈和喜悦之情一点也没体验到”。

我喜欢英雄故事，因为故事中那种天马行空，剑胆琴心，那种卓越和完美，那种诗意和浪漫，那种传奇和惊险，每一次都让我沉浸进去，让我不知今夕何夕，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投入和憧憬。《英雄》中的显性故事让我得到了感官的满足，而隐性的故事却引发了我的沉思，特别是把显性与隐性结合起来时，更觉完美。小说通过朱克习和“我”的生活，向我们展示了当时中国社会中方方面面的人性异化和人精神世界的迷惘，从而表达了作者反抗人性异化、渴望人性复归的美好愿望。

最后，我觉得用作者评价《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的话来评价本文的故事层面非常合适——“仿佛为了加强小说无情嘲弄的冷峻程度，作者故意用一种非小说的近乎调查报告的形式写小说。一切会使人物幻化的巧饰外衣被揭去，而代之以专与人物为难、寻丑露乖的非英雄化手法。但在小说不伦不类的零乱材料的拼凑后面，我们却看到一种高层次的和谐、一种大巧若拙的手笔，在一派荒唐中看到深沉的寄意。”（郑云翔《詹牧师·阿Q·堂吉诃德——解读<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

二、人物层面

我天资愚钝，《英雄》我拜读了不下二十次，前几次是浏览，虽然感觉甚妙，但对于妙在何处，我却如丈二和尚。不说高深的，单单对于小说的主人公，我就经过了“否定之否定”后再确认的。开始时，我认为主人公是“我”，后来又读了十数次，窃认自己读透了，于是抛却了原来的观点，把朱克习认定为主人公，后来再读十数次，在思考中恍然大悟——“我”归根到底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人都只是绿叶，当我层层剥开，笋箨落尽方知竹。我不禁为自己的浅陋而汗颜，也为自己的愚钝而害怕，害怕对《英雄》只读而无法感悟，导致虽然情积于中，发之笔触而又无法真正窥得文章之精髓。然而一篇耐得起咀嚼，并且让人口留余香的文章不介绍给大家，又觉得甚为遗憾，因而硬着头皮接着写下去。下笔千言，可言而未尽，只望所做之功，能起抛砖引玉之效。

“郑云翔偏激的个性造就了他自己常常有一股超越时空的反叛意识，还有那一双锐利的眼睛，在洞察自己周围事物及现象……”（林璧荣《荒原上的独行者

——评郑云翔的〈超越自尊〉》）所以，郑老师塑造的人物绝对不会是机械的、扁平的。我觉得《英雄》人物塑造的评价标准并非告诉我们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而是立体的、鲜活的、多层次的人，是具有普遍现实意义的人——超脱了机械的“好”和“坏”的简单两极评价的人。其人物的塑造是放在时代大背景下的，我们通过这些鲜活的生命去感受人物生活的时代、去感受永恒的人性以及作为人的价值的实现，从而引发更深层次的思考。

可以说朱克习的人生轨迹是：狗熊——英雄——狗熊。时势造英雄，时势也能抛弃英雄，时势还能把狗熊变成英雄，也可以把英雄变回狗熊，正所谓成也时势，败也时势，人归根到底只是配角而已。特殊的时期激发了人们的英雄情结，使人们把希望寄托在英雄的身上，在危急之时首先想到的是推举出一位英雄，让其拒敌于汕头之外。可笑的人们把一个凡人推上了时代的巅峰，真是“市井之中有隐士，草莽之间出英雄，深山之内藏高人”，朱克习就是一个被时代选择，也选择了时代，从市井之中一飞冲天的“英雄”。在那个“假做真时真亦假”的时代，红色浪潮把他推到了名利的颠峰，成了时代的宠儿，当尘埃落尽，荒诞如泡沫般破碎时，“英雄”也被雨打风吹去，成了狂热时代终结的弃儿。

镇昌爸的人生轨迹是：狗熊——英雄。在闻知盗贼上岸后逃跑的巡逻队中就有镇昌爸这个人；在抓“间谍”的时候，未见敌人，已先行尿裤的也是这个人；文革时他那当小学老师的老婆被批斗，工宣队长一威吓，他就上台宣布与她离婚，当夜她上吊了……十足一个懦夫的形象，实在上不了台面，就连“我”要写《英雄》时，由于他的“前科”，首先就把他排除掉。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改革开放后，敢为天下先，开一间杂货店，以信息灵通、送货上门、薄利多销的优势，成了光华埠个体户的首富，捐了二千块资助教育，还出席了市个体户积极分子大会，出尽了风头。镇昌爸由往日的懦夫成了经济大潮下人们垂涎的财神。

“我”的人生轨迹则是：追寻英雄，可是总以狗熊告终。“我”身上有一点可恶的累赘——增生的耳蒂，往往带着某种神秘的预示。在“我”沉醉在对未来的美好遐想和对成功的沾沾自喜时，这可恶的耳蒂不是“被揪”，就是“隐隐作痛”，暗示着“我”的理想往往受到打击，让我由轻灵美好的梦境里回到沉重浮躁的现实中来。“我”的人生轨迹是充满矛盾的，描绘其他人的人生轨迹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描绘“我”的人生轨迹，只有读懂了其他人的人生，才能读懂“我”的人生，也只有读懂了“我”的人生，才能读懂亿万生命的人生。因此，“我”的人生轨迹是最值得玩味和感悟的。

虽然，《英雄》中最终没有真正的英雄。但是一个人与命运的抗争，总是惊心动魄的，也总是激情四射的，特别是这个人能临危不惧，泰山崩而不眨眼，用一身浩然正气去支撑起历史的天空，更能引发人们对这个人的敬佩之情，也许这种气概在历史事实的面前突然黯然失色，但是他的精神会在某段时间里定格，有识之士会让他赢得应有的尊重。正如朱克习，当英雄的光环褪去时，剩下的只是愚昧和可笑，但是，我们必须还原历史事实，去给人物一个公道的评价。我觉得郑老师这一点做得非常好，他塑造的朱克习是一个丰满的、立体的、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不超越历史的人物，他虽然可悲可笑，但撇开道德的标准，撇开这些人由于时代不可超越的因素而给社会造成的危害，单从他们本人的精神状态来说，确实有一种为常人所不敢为之霸气。人生当如斯，手起刀落，何等畅快！其身上的浩然正气又是永恒的，特别是在经济大潮的冲击下普遍浮躁的今天，在“秀”气弥漫、“作”风盛行的当代社会，无疑仍是一泓清泉，一阵清风。因此我们不得不佩服作者塑造人物时的高瞻远瞩。对于镇昌爸来说，他在某些时候确实像一个懦夫，但他却能跟上时代的步伐，成了先富起来的人，正所谓“识实务者为俊杰”，更让人佩服的是他饮水思源，富而不忘回报社会，这样的人最终我们原谅了他。对于“我”来说，也是雄心壮志，想通过自身的奋斗而改变命运，成为“扼住命运咽喉”的英雄，虽然“我”是屡败屡战，结果总是屡战屡败，但我们也为其“不能改变出身，也要改变命运”的执著精神所感动，所折服。

在时代面前，他们都是无辜的，他们不是超越时代的“英雄”，因而他们的生命是鲜活的，他们就像生活在我们身边的平凡的人，这样的人物塑造才是真正的成功。

三、环境层面

环境是人物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为人物的活动提供场所，渲染气氛，它指的是作品中人物所处的时代背景、社会关系和具体生活场所。要解读《英雄》的环境层面，必须从两个方面入手：宏观环境和微观环境。

我们先来探讨本文的宏观环境。《英雄》的宏观环境为人物活动提供广阔的社会背景，体现着社会时代特征，透视人物命运根源。十九世纪末尼采宣称“上帝死了”，经历了十年动乱的人们又发现“人也死了”，也就是说，十年动乱期间，人性的愚昧和可笑彻底暴露，也彻底击碎了人类真、善、美的幻想和永恒、幸福的神话，那是一个拒绝别人的思考，同时也拒绝自己的思考的时代。作者的意图是十分明显的，他要读者通过阅读作品去思索和认识当时的社会现实，从而去寻求解决这一问题的途径。用剑打不倒所有暴君，但其造的孽却被钉在了耻辱柱上，这就是笔的力量。剑不能让历史倒流，但笔却可以。

英雄是要有用武之地的，英雄的职责是要去安邦定国的，既然要安邦定国，那么就要有邦让英雄来安，有国让英雄来定。如果天下太平，马卸鞍，刀入库，边疆烽烟不起，处处莺歌燕舞，需要英雄干什么去？因此梁启超才会发出这样的感慨：“英雄乃不祥之物！”的确，饱经祸乱，人们才会祈望英雄。行文至此，读者应该能体会到作者的言外之意——忘记历史意味着背叛，我们必须反思那个以红色为背景的祸乱时代，反思人们为什么像公牛一样，在红色的面前变得莫名的疯狂、愚昧。看完本文，在历史阴霾的天空下，我们笑声过后，是一颗阴冷郁闷的心。

接下来简单说说本文的微观环境。《英雄》为我们营造的微观环境甚为奇妙，如文章开头，作者用和谐匀称的文字给我们营造了一种神秘古怪的环境和气氛，紧紧地抓住我们与生俱来的喜欢探索的神经，让我们接受环境的感染而不自觉进入作者的圈套——读下去，弄清楚为什么；写授奖仪式的前前后后，采用比喻、夸张、拟人等修辞手法，让人身临其境；写捉特务的环境时让人即觉得紧张刺激心跳加速，又让人觉得那一种静就如暴风雨来临前恐怖的死寂……如此等等，暂不赘述，亲自阅读，自有更多收益。

以上我们分析的故事层面、人物层面和环境层面都是《英雄》的表层，几乎所有的现实主义作品都可以做到，这些都不算《英雄》的独特魅力，接下来我们继续分析这部作品的另外两个层面。

四、人性层面

故事的解读会变，人物的命运会变，环境的美丑会变，只有人性是作为人的本质而超越时代，永恒不变的。文学是一个作者、一个民族、甚至是整个人类的灵魂吟唱，决定文学作品境界的因素虽然是多元的，但最具力量的还是要首推人性的启悟。“杰出的文学作品常常有两个层次结构：其表层结构是深刻展示某一历史时期的社会现实面貌；其深层结构则颤动着对超越一时一地的人类永恒主题的探索，从而具有一种历久不衰的哲学高度。”（郑云翔《精神远征与自然踏实感的平衡——<绿化树>深层结构探讨》）我们透过《英雄》的语言层面而指向它的深层意识，发现感性的语言，感性的思绪是其表面，冷静而深刻的理性思悟才是其内核。作者以近乎冷酷的现实主义手法，解剖了人性中的英雄情结、人性的异化与人性的虚荣，揭示了芸芸众生的孤独漂浮感和命运的困顿感，字行里间闪烁着犀利的文化批判。

我们先来探讨英雄情结。

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人都崇拜英雄，每个人也都有过这样的幻想，希望自己就是那个出人头地、呼风唤雨的人，自己就是英雄，就是王者！也就是说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大多隐含着浓浓的英雄情结，心里甚至把英雄视为神灵。特别是在乱世之中，善良的民众往往把和平的希望寄托在英雄的身上，于是像渴望自己成为英雄一样，也渴望别人成为英雄。但是，王者毕竟凤毛麟角，所以大多数人的幻想是脆弱的，做英雄梦者众，实现英雄梦者寥寥。比如小说中的每个人都在努力拼搏，都在追求卓越，然而都是追而无所获，即使有所获，也是以荒诞告终。比如我自己也曾经被英雄的壮行感动得唏嘘不已：为了助友锄暴，荆轲燕市悲歌，提三尺之铁，入虎狼之国，壮士一去不复还；为了保家卫国，邓世昌与“致远”舰全舰官兵，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誓与倭寇同归于尽，黄海盛不下苍天的眼泪英雄的悲壮……然而，英雄情结支配下的我，在一次次的拼搏和一次次的失败中迷惘，迷惘使我怀疑，怀疑这种情结这种追求在一定高度上是对我们一种毁灭性的伤害。读完这篇作品，感觉思考是沉重的，需要付出代价，而它却又像是容易上瘾的毒药，一发则不可收拾。蓦然醒悟的那一瞬间，我们发现其实自己又落入了作者精心安排的“圈套”——我们就像新时代的堂吉诃德，以笑声为武器，向狂热和愚昧的心脏插去，可结果，却发现我们自己其实在英雄情结的潜影响下，也是一个荒诞的“英雄”，我们用生命与灵魂去追求捍卫的，也将成为后人喷饭的笑柄。笑人笑己，都错得离谱，然而这种笑却绵亘古今，赓续未来。正如一个年轻大学生在《闲话郑老师的<英雄>》中的发问：“在《英雄》的那片诙谐中走出来，想想这个世界，这个社会，多少个“朱克习”正在或者已经变成“朱中尉”，这样的“英雄”最终也会走向末路吧？”英雄之路会荒芜吗？我也不禁会发问。

英雄的故事结束了。一个时代落幕了。历史，却刚刚开始。我们是否因此而真正悔悟，或者又将一次踏上由可笑走向可笑的路。

接下来我们探讨人性的异化。

前所未有的动乱使中国人民对种种传统的信念产生了怀疑、动摇和幻灭之感。在那个人格、尊严与感情都被丑恶无情吞噬的年代，人的地位、作用、价值、命运等问题更加尖锐地摆在人们面前，进而使人对整个世界感到焦虑和困惑。人的异化程度前所未有地加深了，时代令人丧失了人的本性，变成了“非人”的人。人要么变成虫子，要么变成野兽。人性的畸变是人的异化的核心，君不见，当年九亿神州穿一色的蓝衣服，熙熙攘攘地在这块黄土地上空虚而无知地忙碌奔劳，茫茫人海之中，个体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他们像虫子一样辛劳，也如虫子一般卑贱，更如虫子似的懦弱。当生命只剩下本能与屈从，那么只能说是人类文明的倒退与灾难，人已失却作为万物之灵的资格。民族固然是长远的，但个人的生命却是有限。人生能有几个大的盼望，几个大的理想经得起破灭？所以异化为虫子的这一些人只能把自己的生命送上时代的祭坛。

没有异化为虫子的那一部分人，则在这个狂热得能把人类潜藏于血液和骨髓中的野性和兽性完全地开发出来，肆无忌惮地变态爆炸，冲毁人性与道德的堤防的时代，做祸多端而不自知。比无知更可怕的是麻木，比麻木更可怕的是狂热，为着“崇高”而变成野兽的人，则又比狂热多了些愚昧。“我们为何而战？”这个问题，问了几千年。自以为聪明而其实很愚蠢的人类，一边发问，一边屠杀同类，而屠杀过后往往又发现自己的愚昧和狂热，因此就引发了一次次沉痛的反思，一次次灵魂的拷问，拷问过后又是一次次的屠杀。朱克习不幸地被时代选择为刽子手，这个刽子手用别人的鲜血染红了自己的理想和信念。他原本是善良的、惧怕血腥的，比如在捉“间谍”的时候，面对着声色凄厉的哭诉，他“不知所措地掰开他的手，自己的手却抖得掰不动”，他并非天生的刽子手，但是正当他心软的时候，环境往往把他“挤到配角位置”，他为了能保住自己的位置，在狂热的环境下，不得已只能任由自己实现了从人到兽的异化——先割耳朵后砍头，这是一个渐变的过程。作者能用如此典型的人物形象，去表达人类千年的愚昧，去展现一个时代的悲哀，真可谓高明，而由此引发的思考，是直指人心的拷问。

人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梦醒后无路可走，作品中的人们在一个变态的世界中迷失自我，原本善良的灵魂在现实中异化，并愚昧地沉浸于虚幻的英雄梦之中，直至时代的车轮和讽刺的现实把这个可笑可悲的梦碾碎，让其看清楚了自己曾经异化的灵魂。这是作者的残忍，但我们需要这样的残忍。

人性的异化还表现在亲情的淡漠上，当朱克习成为“英雄”的时候，家人对他也是崇敬异常，可是当工厂倒闭，“英雄”下岗变成“狗熊”后，不仅社会看不起他，甚至连家人也是对他冷眼相看，他的孩子说出了这一切——“我不要红药水，不要你写。你厂里一倒闭，就连几毛钱都舍不得花。怪不得妈一向就骂你没本事，窝囊废！”

最后我们简单谈谈人性的虚荣。

努力、拼搏、奋斗，成为英雄，归根到底只是想满足自己虚荣的心，比如“我”想去当飞行员的时候，就“把进航校一直到转业衣锦荣归该有的一些非常场面的情景、我脸上该保持的表情、该说的各种腔调的话、配合动作、笑声都预想好了。”“当电视摄像机开拍的强光扫过来时，我心里很空虚，便屏住气息把视线伸向远空，作沉思状。自我感觉甚好。”……等等这一些，非常现实而深刻地把人的灵魂解剖开来，把人灵魂深处的病灶找出，引起疗治的注意。

《英雄》以喜剧作为外衣，而把悲剧作为内核，体现了一种更高的价值，那是对于人性存在的荒谬全都显现出来时一种自我解嘲，然而，就像雨果的诗中所问：然后呢？然后呢？是生存还是毁灭，人总不能就着么笑天笑地笑人笑己，那是对向彼岸超越的嗤之以鼻！

五、自我价值的实现层面

在马斯洛的需求阶梯中，人的自我实现在最高层。人们解决温饱问题之后，随着生活质量的提高，自然也就希望能实现自身的价值。于是把成为英雄当做自我价值实现的途径的我们开始思考：什么是英雄？谁是英雄？什么样的英雄才是真正的英雄？什么样的人才是真正的人？

郑老师当过泥水工、管工、交通员、资料员，做过记者、电视台副台长、中文系老师，身兼数个社会团体的理事。他到过西藏参加援藏建设，参加了创造“深圳速度”的深圳金融中心五天一层楼大会站，也出过洋……如此丰富多彩的人生经历，如此深厚的生活背景，使其对生命价值的思考和品悟有了常人所无法拥有的素材。他的青春，又恰逢整个中华民族经历的由迷信崇拜到理想破灭绝望再到蜕变更新的时代。自身不平凡的经历加上社会的风云变幻，使其新旧思想发生剧烈的冲击和碰撞，形成了让人叹而观止的精神境界。他敢于冲破了千百年来围住世人的樊篱，把人生的喜怒哀乐，酿成了一杯生活的的多味酒，虽苦犹醇，使人在欣赏他的作品的同时，“时时冷不防被一股预谋的浪头扑过来压得呼吸困难；一口口又苦又涩的水灌进口中，但这水却富含强筋壮骨的药效成份。”（郑云翔《詹牧师·阿Q·堂吉诃德——解读<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英雄》更是这样的一篇作品。

四季轮回，春秋变幻，那些宗庙祠堂里文臣武将的石像，早已失却了当年的文质彬彬或威严勇猛，历史风化了他们颜容，让他们在改朝换代中一脸漠然。我们不知道他们葬身何处，捧着鲜花也不知道谁值得吊唁。英雄这样的名号，只不过是对这个“被作为英雄”的人的嘲笑吗？“一个小孩、一个懦夫，只要握有一把手枪，就能轻易打倒一个拳王。现在谁是英雄、谁是狗熊？全是译笔糊涂帐！”难道正如镇昌爸所说的：“冒险呀，出人头地呀，好多玩意都像变戏法，说穿了都没多大意思。生活不就是这样吃好、睡好、玩好啦，大家和和气气的，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意义不意义，啊？”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龙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龙之为物，可比世之英雄！”龙是没有的，所以也许本来就没有英雄，也许本来他们就是像我一样的凡人，我也终于明白，英雄是我们创造出来的，因为我们需要英雄，需要能让精神有所寄托的家园。

但是，自我价值实现之路在何方……

2007年3月9日于揭东县玉湖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