豌豆花香是童年

珞珞

作者：殷汝金

　　我的家乡是个山海相连的地方。我们生长在山海间的孩子，童年乐趣所在，亦或山上，亦或海边。假日里、星期天、放学后，帮助家里干完农活，玩的、乐的，全在这些地方。山好、海也好，乐趣多到总也玩不完玩不够。但吸引我的，最是山野。春天里，一帮野孩子，疯在长满花花草草的野地里。在山坡、在沟壑、在田垄、在堤堰……追逐春鸟、逗引山雀、寻找浆果，采挖野菜……那种上天入地的无拘无束，那种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自由自在，那种有吃有玩的心满意得……真的是乐趣天高，满足感爆表。微辣的山泽根茎、苦涩有嚼头的野桔梗、甜甜的野草莓、灌满浆汁的青麦穗、混着泥土味道的稚嫩的花生、清芬甜香的青豌豆……可采食的浆果、野菜、花朵、根茎……都让我们奋不顾身地扑向它们。

　　野地里、空气中，浮动着新树的味道、新叶的味道、新草的味道、麦苗的味道、麦草花的味道、油菜花的味道、蒲公英的味道……当然，还有豌豆花的味道。一眼望不到头的豌豆地，翠绿绿的豌豆藤蔓、蓝蓝的豌豆花，尤其那清芬甜芳饱饱满满的豌豆荚，紧紧牵动着我们小小的心。

　　豌豆荚长到饱满的时候，已是初夏时节。脱下了春装换上薄衣服的我们，轻轻快快的。借着上山挖野菜的机会，便就在野地里疯开了。当然，前提是必须挖到足够的猪菜——空手而回是要被大人数落甚至责骂的。猪菜采足了，伙伴几个将满满当当的菜篮子送到豌豆地这头的草棵中，薅几把青草盖住，埋好，再跑回到豌豆地那头，看看四周无人，迅疾弯腰钻进豌豆藤蔓下，匍匐在豌豆地上。我们小声笑着相互看看，平复一下咚咚的心跳，便开始慢慢向前爬，做起“采荚大盗”来。我们的突然出现，有时会惊动正在豌豆地里捉虫子的春鸟春雀。鸟雀们，有胆小的，便突突飞起，但并不飞远。有胆大的，歪着小脑袋，瞪着黑亮的小眼睛，怯怯瞅着这些不礼貌的闯入者，似乎在责备：你们这些莽撞的家伙，知道打扰到我们了吗？然后跳到离我们远一点的豌豆藤蔓间，继续它们的捕捉觅食。我们在豌豆地里小心爬行一段后，感觉已到了豌豆地深处，就翻转过身，仰躺着，动手扒拉开豌豆藤蔓，找寻成熟的豌豆荚。一旦瞅准，便会小心地、轻轻地摘下。我们这些山里孩子虽然嘴馋，但我们定下个小小规矩：无论馋嘴贪吃得如何手忙脚乱，摘豌豆荚的动作绝不能粗鲁野蛮，谁都不许弄坏一棵豌豆，折断一条藤蔓。庄稼是我们的爹娘辛辛苦苦种下并抚弄大的，我们知道大人的辛苦，知道庄稼的金贵，知道庄稼只可用来吃不可糟蹋。我们都爱惜庄稼。刚刚摘下的豌豆荚，新新鲜鲜翠翠绿绿很是诱人，我们迫不及待地剥开往嘴里送。饱饱满满的豌豆整整齐齐地排在豆荚里，就像弟弟妹妹胖胖的小脚丫那样可亲——可亲到急欲放进嘴里含着轻轻咬咬。青绿饱满的豌豆被一粒一粒送进嘴里，刹时，一股清新的、芬嫩的、清甜的芳香，从舌尖直滑进肺腑，感觉好像吃到了世间最珍贵最珍贵的东西，尝到了时间最美妙最美妙的味道，那种享受，简直无法形容。这是初夏的第一粒新鲜豌豆入口，我们舍不得一下吞咽下去，便嚼得很慢很慢，很细很细,我们要好好享受这新鲜豌豆的新鲜味道。不过，我们的细嚼慢咽，并不会坚持多久，不一会儿，伙伴们就把细嚼慢咽变成了大口饕餮，于是，青绿色的豌豆荚汁流得满嘴满脸都是，但我们已顾不得这些。那青嫩的豌豆荚流溢出的甜蜜味道，真的是时间任何别的好吃的东西都无法法相比——这让我们实在等不及细嚼慢咽。

　　这个时候的豌豆荚是吃不够的，但我们不能老在豌豆地里藏着贪嘴啊。爹娘在家等着我们。猪圈里饥饿的猪也在等着它们的美食。我们得抓紧回家。我们就从豌豆藤蔓上再摘下一些成熟饱满的豌豆荚，装在衣服口袋里——这是准备拿回家藏着，趁爹娘不注意的时候，背着他们偷吃的零食。

　　从豌豆地头的草棵中找出菜篮子的时候，太阳要落山了。斜阳映照路边大田，田里庄稼的亮光，绿中蕴黄，一晃一晃的，很是好看。我们的影子被斜阳被拉得很长很长。伙伴们一个个踩着自己的影子，打打闹闹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看样子大家都很开心，其实此时每人都心存着一点小担心：村头正有一位看相厉害的看山老爷爷在等着我们，在等着察看我们的菜篮子呢。尽管我们的菜篮子里有时并没有藏下一点豌豆荚、青麦穗、春花生一类好吃的东西。尽管我们知道看山老爷爷即使在我们菜篮子里找到了这些东西，也不会真正责罚我们。这样的时候，看山爷爷往往会向我们严肃地瞪一瞪眼，有时也会厉害地呵斥我们几句（时间长了，我们知道看山爷爷的“厉害”是装出来吓唬我们的）嘱咐我们要爱惜庄稼不要糟蹋庄家。我们还知道。看山爷爷只会把我们这种馋嘴“偷青”的小事告诉我们爹娘并不会告诉我们的老师，但我们就是存着一点说不清的小小的担心。

　　担心归担心，下一次上山，还是要想方设法偷摘一点豌豆荚什么的藏着的，满足一下饥饿、贪馋的小小肠胃。

　　不属主食大粮微末不名的豌豆，给过我许多童年生活喜悦欢乐，抚慰过我许多童年寂寞饥饿时光。时至今日，即使岁月苍老，童年远去，童真、童趣被时间一点点泯灭，一旦回想起儿时春天里漫漫的豌豆大田、蓬勃的豌豆青蔓、蓝莹莹的豌豆花、翠生生的豌豆荚，那带着田野芬芳、混着春夏气息的特殊味道，即刻包裹了我，浸润了我，让我回到童年时光，回到百草丰茂、杂花点翠的无边田野，一颗让俗世濡染，失去了激情和热度的心，会即刻变得温暖柔软畅舒甜蜜起来。

　　豌豆花香是童年，它在我记忆里扎了根，再不曾朦胧过、模糊过，也不曾远去过，就那样在心里恣意沉潜者、日日漫漶着……

哦，我的童年。哦，我蓝蓝的豌豆花，我甜甜的豌豆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