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记

漠雪

春，开着越野一路北行，在公路的西北盘曲而上。路边多山，长着柠条，开出黄花。赭色的沙土，大小不一的青石，偶尔会闪现几簇深粉色的榆叶梅，花朵重瓣，饱满。

一处古村落，荒芜，寂静，破旧。在榆树的林荫里掩映。铜钱般大小的榆钱铺了满路。一直开到山顶，停下来。玛雅火山石砌成的窑洞，年代久远，废弃了。院子里长满了荒草。

屋子里有一张两米多的炕，阳光晒在上面，木格子的窗影斑驳错落。北墙摆着旧式的大红柜，剥落的红漆。一口水瓮，一处灶台……屋后的石头遍布着黄色苔藓。

四周是吹着大风的一望无际的田野。田野尽头，青山隐隐。徒步走到山崖，可见山下清澈的河水，一路向西潺潺流淌。遇到巨大的岩石，浪花飞溅，如烟，如雾。

京藏公路在这里形成S形的大弯。隧道幽深，山寺耸立。

伫立悬崖边的空地上，看着远处如画山影。

河对岸，卧佛山，慈静，雍容，安详。

夕阳在山，石窑泛着温暖的光泽。院子里，杏树开花，遒劲的枝干上，花朵金粉如霞。

一摄友留恋忘归，望着屋后石头圈成的三处空地，决定开辟花园。

在这里，住下来，凿井而饮，耕田而食，种植树木花草，劈柴，喂马，琴棋书画，诗酒煮茶……做个半隐的仙人！

四月六日，晨七时，阳光如蜜线，照亮南山。屋后铲一锹土，开始动工。主人的旧物——大多清理倒掉。起落间，尘土飞扬，洒水清扫。焚烧院中荒草。

中午，开车到小镇的集市上购置厨具，蔬菜，一些日用品。自备骆驼肉，血肠……茶，酒。

傍晚，饭菜已熟，几人围坐小酌。青旗沽酒，趁梨花。不觉天黑，山中苍茫，云雾变幻，一弯新月如眉……

疲倦至极，和衣而眠。窑洞寒湿，半夜，听见大风敲打窗棂，呼呼作响，之外，是山村特有的深沉寂静。

五月二日，远道运来树苗——杏树，李子树，123果树。培土挖坑，遇到碎石时，用镐刨地，半天劳作，六个树坑全部完工。一米见方，用小块火山石砌成围栏。

山顶缺水，去西村拉山泉，植入树苗，施农家肥。泥土芳香湿润，几片树叶在风里摇曳着绿影。心里升起劳作后充实感和快乐。

院墙有坍塌的缺口，摄友亲手搬石头，躬身垒墙，气喘吁吁。

傍晚时，牧羊人赶着羊群归家，远处的村落笼罩在一片橙色的光辉里。摄友给妻子，围头巾，整理衣服，捡一箩筐做道具，拍照。

拾柴，烧火，煮茶，长久望着窗外——落日余晖染红云霞。远处的山峰层峦叠翠，呈现出深浅不一渲染般的水墨效果。心里宁静而澄明。

建一个院子，一块石头，一块砖自己弄起来，躬身种植树木，收集旧瓷器，茶壶，碗盘，酒杯……挂一些字画，照片。皆是画友的作品。

形状清奇的石头，建一个小池塘，流水铮琮，种藕。买些木头，旧门框，日后可刻字，或画上喜欢的图案———荷花，梅花，竹子，菖蒲……

五月六日，摄友千里迢迢从鄂市来。收集百家瓮。

西街无人居住的旧院，腐朽，颓败。充满了旧光阴的味道。一间一间地寻觅——大小不一的水瓮。有破裂的缺口，或裂缝……在一间快坍塌的危房内，他阻止旁人入内。独自从窗口拼尽全力挪出一口古式绿柚大瓮。巷子里几人频频运送，搬上货车，拾旧麻袋片置内，如套娃般放置。拉至南山顶，在院里有序排列。

还遇到一些旧时的农具——竹匾，马鞍，磨盘，拴马桩，镰杆……旧马灯。这些旧物折射了一代人的乡土情节，视若珍宝。

驿路边，有一棵枯树。盘根错节，枝干遒曲苍劲，姿态独特。几位摄友搬运在石屋西北方，欲做拍摄星空的地景。

牛粪烧火，炖鱼，烩酸菜。众人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我独自走到院子里，夜色漆黑，万籁俱寂。星星陆续绽放，银辉如霜，四周是山峦雄浑壮观。杏花的香味一缕一缕飘过……

两行水瓮虽损伤败落，但时光的力量却厚重、夺目。

日后，可种荷，养鱼。也可种植适宜的花草……

南山顶海拔高，多山，多石。水源匮乏。不远处的村子里，有一口井。深百米多，却只够这一户人家食用。狭窄的山路，时有拉水的罐车经过。

种树养花，不可一日无水。

第二日，摄友约卖水车，送过十吨水。十多个大油桶围拢一圈，用绳子系紧。塑料布铺展，可蓄水。油桶，水瓮里也全灌满水。

国槐，红枫树苗陆续收到，将根部浸泡水里。开始在院外开荒挖坑，一锹铲下去，入土甚微，用镐使劲刨，却见石块嶙峋。只有引水润泽。

几百米的水管，水泵放入池底，合闸几秒后，看见清流喷涌而出，甚是喜悦。仿若大漠深处，见到一眼湖泊，珍视如眼泪。

午餐简单，小憩片刻，开始挖坑，植入槐树苗，续水。国槐是高大乔木，叶片狭长，绿色，六月开槐花，淡黄的细碎花蕊。

记起租住的楼前，一排槐树古老，苍劲。立夏后，地上铺满一层柔软的落花。风吹来，裹着槐花香，空气轻柔，浪漫。

亲手培育，看它一年年成长，不负时光，国槐，又名槐喜。单一想这个名字，就令人心喜如兰。

红枫，树杆高而直，呈苍绿色。方知并非黄栌。心下以为是南方的树，旖旎多姿，能否适应塞外贫瘠的土地？多了些挂念。

“桃三李四，梅子十二”。桃生三岁便开花结果，早于梅、李。梨花则五年方可吃到梨子。故首虽已白，其花子之利可待也。

木性使然。摄友曰：慢慢来。

西墙下育小叶榔榆的树苗。

以后几年时间，可种桃树，山楂，海红，苹果梨，银杏……

院门西侧有一棵老榆树，形状古朴，枝干遒劲敦实，叶子狭长，浓绿。大风过时，榆钱到处飞扬，也许有一片落在土地里，会在来年生出新芽。

有树，才能看到四季。春日勃勃生机，夏天浓郁，秋天萧沉，冬日宁静。不同季节所释放的不同的美。都值得期待和记录。

喜欢这座起伏的山丘，有韵律。觉得自己一辈子可以守着几棵树，几丛花草过。它们可以成为你永久的知己。起了雾，山色这么美，白玉带一样在田间缭绕。摄友说，他独享了一场南山顶的烟雾迷蒙，拍下照片。雾，抹去了俗世的具体，呈现出诗意。好照片，是要和神相会，那一刻，你已不在。

他说一生只做好一两件事，摄影，书画。得让它走下去。纯真的心性是一个自然状态，像种子撒在地里，自然生长。

而我最喜欢的一场大雪，压了红尘，在白茫茫的原上，和几知己围炉，煮酒，树枝黑色的线条上，积着白雪，疏朗，枯败，有古意。如八大山人笔下的画。

谷雨，雨生万物。

可日日是晴天。摄友用无人机航拍，在窑洞方圆几里外，设计围栏。丈量，画线，网购回沙棘，枸杞种子，欲环屋而种，长成天然绿色屏障。

借了农犁，开荒。土地里石头大小不一，很快犁滑被打磨成弯月形。开车下山，去农具公司配齐，继续耕作。遇到大块山石，扶犁滑过，土壤处再深耕。新翻的土，有香味。洒下沙棘种子，用铁锹掩埋，耙柑平整。期待天降甘霖，种子吐芽。

在原野上劳作，心灵舒坦而自由。人的生命可以在与自然的融合中得到滋养。

入夏时，下了三日雨。土地湿润，芬芳，在园艺所购了花苗——萱草，马兰花，矢车菊。开车上山，山路泥泞，一路打滑。斜风细雨从窗户里不时飘入……坚定地开到南山顶。已是薄暮四合。院子里的氛围灯朦胧的光晕里，雨幕如瀑。

窑洞里端坐，煮一壶普洱，独饮。听雨落在万物上，大自然奇妙的音响。——未熟的杏子坠落地上；睡莲的叶子，晶莹的水珠滚动；草叶低了头梳妆；远山一片迷蒙……雨水落在岩石上，打击如磬声……

雨渐小，夜色下翻地，清理杂草、碎石。艾草散发着清冽的香气。

直云散月出，明净的夜空，星河流转。

枕香而眠，明日且扶犁。

天蒙蒙亮时，种下一株株萱草的幼苗。细长的叶子垂下来，如绿丝带。有的叶心抽出花苞。姿态柔美。《诗经·卫风》：“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谖草即萱草。它还有一个名字“忘忧草”。

七点多，邻居孙哥开着三轮车送水。

阳光，雨露，甘霖……草木有心，赠我以美好芳香。

马莲花在杯子里盛放。隔日摄友来，夹道而植。叶片呈细条形，柔韧，颀长。开出雪青色的花朵，神秘，香气淡淡。

一棵星空树，直指北极星。

院中的旧方桌上，打开一本照片书，装帧像古籍善本，大方而考究。照片的纸都是手工宣纸，用繁体字题名。

一张似水墨的江洲图，当时有一只白鹭单腿立在这儿睡着了，真是美极。

一张白鹤起舞图。小块的麦田绿里带一层鹅黄。麦田上飞过一只鹤，白身子，翅膀下缘和长脚是黑色的。看上去，像黑飘带的白风筝，在初秋里旅行。路边有一棵大树，一只白鹤栖于枝上，伫立南方。

在无限的时空中，人的确是一场浮生。但表达自己，完成自己，这是生命度过的最好方式。

仲夏之季，欲在后花园设一扇“未来之门”，四季皆入画——春赏花，夏听风，秋登山，冬扫雪。

国槐向东延伸30米，塑“玄武岩石阵”，看落日在石柱上渡金。光线在草甸上流转，挥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拟建且停亭，浮云轩。一摄友做诗：“龙胜曾为客，且停每醉还，浮云一别后，风过十年间。”

愿十年后，原上可拾花酿春，研溪落款！

愿半生归来，建原者仍是少年！

（照片作者：李老师，矛盾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