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老孙师傅,办公室光线太暗了,怎么看书写字啊?”“唰!”老孙头拉开灰不溜秋的夹层棉布窗帘,秋阳迫不及待地洒在办公桌上,照亮了师徒俩的脸庞。“多明亮,多温暖!师傅,以后这帘子就不要拉上了。”老孙头迈着细碎的快步,把办公室的门关了还上了插销。“你以为我喜欢黑暗吗,这是不得已而为之。谁知道忽然会闯进个什么人来,你还没看清他,他却已经看到你的举动,然后以莫须有的罪名告你一状,轻则作检查,挨批斗,重则锒铛入狱。我在暗处,他在明处,我就能看清来者是谁,立即作出相应的举动,不给他人以话柄。小李啊,乱世之秋要懂得保护自己。”“听师傅这么说,觉得怪玄的。”“古人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是积累了无数次教训才得出的至理名言,警示后人。”“师傅考虑周到,我明白了。师傅,今天我该做什么呢?”“可为亦可不为。”“什么意思?”“你想干点什么就写写批判稿,你不想写也无妨,因为没有人说今天非干什么不可。”“看来今天没什么任务,那何必写什么判稿呢。师傅,我能看书吗?”“你看吧,有人来你就看报。反正我坐在你对面,又朝着门,我会应付。”“谢谢师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阿宝,你工作好几天了,谈谈体会。”周日的午后,丽芸说。“妈妈,挺好的。孙师傅好,工作也好。”“你帮孙师傅干了些什么呢?”“天机不可泄露,无可奉告。”“小鬼,跟我还守秘密,快快说来,别让我担心。”“妈妈,您可不能告诉别人,我什么都没干,就是读书看报。”“这也叫工作?”“师傅说了,领导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没有领导的命令,我们就读书看报。师傅说,看报也是工作,我们写文章时就是照报上的抄,不能加自己的观点,否则吃不了兜着走。”“老孙头说得对,阿宝,你就听师傅的。”松涛从厨房里端出已经洗干净的白兰瓜说:“吃瓜,吃瓜,阿宝,这瓜特甜,多吃点。”“谢谢涛叔!”“一家人还这么客气,阿宝,以后别这样。”“遵命,姆妈!”“哈哈哈哈!”</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既不能无过,也不能过尤”老孙头有时也让阿宝去刷几条标语,譬如:“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共产党的哲学就是斗争哲学,要斗私批修。”“铁人虽逝,精神不死!”“抓革命,促生产。”诸如此类大家都在喊着的口号。“阿宝,人人不去做的事,你不要去做;人人去做的事,你就一定要去做。随大流没错,明哲保身。”十多天的相处,阿宝对老孙头佩服得五体投地:“师傅,您真是个明了人,字字珠玑,句句金玉良言。我刷了标语给主席看到了,他表扬我工作主动。”“言重了,我只不过比你痴长几岁,一生平庸,见得多了也便积累了一些做人的经验,行中庸之道没错。”“何谓中庸?”阿宝问。“我也说不好,大致意思就是:不偏不倚,睁一眼闭一眼,一半糊涂,一半清醒,顺其自然,不温不火,从容,恬淡,以和为贵……不忘礼、义、仁,既不得罪他人,又能保护自己。”“师傅,您真是智者的化身啊。”“羞煞老夫也,我是个平庸的人。阿宝,年末主任和工会主席都会叫你帮他们写一份年度工作总结,我快走了,帮不到你了。”老孙头从抽屉里拿出两个牛皮纸的档案袋。打开一个档案袋,取出几份装订好的材料。“这是近三年厂部的总结报告,你可以做参考,以此为蓝本,换一些时尚的政治术语和毛主席语录,这些闭着眼都能从报刊上找到。另外就是把数据换一下。数据主任会给你的,不要随便改,即使看到不符事实的也不能改,千万记住。另一个袋子里是工会年度工作总结,也依样画瓢吧。”阿宝接过那两只档案袋,感到分量是那么重,仿佛捧着师傅的那颗深沉爱心。阿宝含泪叫了声:“师傅,谢谢您!”“不谢,师傅想让你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活在这个无奈的世上。”</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师傅走后的几天,阿宝的户口也办上来了。一家人乐滋滋的,觉得光明就在前面,老百姓想要的那种平平淡淡,普普通通的好日子不远了。“涛,你把方方也办上来吧。”丽芸再一次要求。松涛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这是方方的来信,你看看吧。”“……爸爸,崇明离上海那么近,几个小时就能到家,见我的爷爷奶奶,照顾他们。自己呆上几天,偷个懒,虽然农村辛苦,但人是自由的。听哥哥说他大概要分配去贵州一带兵工厂,造他们的高科技导弹,这样我更不能来兰州了……爸爸,以后您就别再劝我来兰州,我不会离开上海,不会离开爷爷奶奶……”“圆圆要真去了贵州,那就苦了他了,读大学看来也并不好。方方确实应该留农村,毕竟离上海不远,家里有什么事叫得应。”丽芸再也不催着松涛办方方的户口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初冬的太阳让人觉得特别温暖,特别可亲。周日,松涛带着阿宝去新华书店买书了。丽芸趁着大好晴天洗濯着一家人的衣服、枕套、枕巾还有那条粉色的床单。“小李老师,你也晾衣服啊。”“婶子,舍不得错过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太阳。”“我也是,把家里的脏衣物都洗了。”两人在阳台上边晾衣服边聊天。“小李老师,衣物真多,阳台上都晾满了。”“还有一条床单要晾呢,松涛说等他来晾。”“松涛真是个好男人,会体贴老婆。我家的那位可什么都不做。”“男人应该以事业为重,汪工本事一流。”丽芸拿起那条粉色床单,把它抖开了,“不等松涛了,我自己来晾吧。”“那就小心点,别用力过猛。”“谢谢婶子!”当丽芸俯身甩床单时,汪婶听得一声凄厉的叫喊:“……别推我啊,啊——”汪婶只见丽芸提着那床粉红色的床单从阳台上飞了出去,落在了下面的水泥地上,床单挂在了树杈。汪婶吓得面如土色,浑身筛糠:“老头子,快来,丽芸出事了。”汪工走到阳台,顺着老伴手指的方向,只见丽芸俯身静静地趴在地上,旁边躺着几片焦黄的枯叶,周围溅着斑斑血迹。</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披麻戴孝的阿宝无声地淌着泪,木然的表情,扶着母亲的灵柩,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墓地走去。松涛由兰玉及方方搀扶着,两腿颤抖着艰难地移动着脚步。松涛一夜白了头发,佝偻着背,48岁的他宛若老人,丧妻之痛让他近乎崩溃。他时而停下脚步,仰天长啸:“天啊!你不公啊——”深陷的眼眶里闪着泪花。他的呼唤也深深地刺痛了每一个陪行的同事、朋友,无一不流泪的:“一支正美丽绽放的花就这样凋零了,没有一丝迹象,没有一点理由。”“丽芸姐这么好的人,招谁惹谁了,可恨的无常,难料的世事!”小巫老师泣不成声。周围哭声一片。“以后苦了松涛和阿宝了……”“哎——”老薛发出一声长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葬了母亲后,阿宝留在了宋涛的身边,吃住一起,代替母亲照顾松涛:“爸爸,您也不要过度悲伤,母亲去了天国,她不希望您一蹶不振,她希望看到一个健康,快乐的您,这样她的在天之灵才能得到安息。”“该走的是我,我有罪呀……呜呜呜呜……”厂部看松涛这副模样,很不忍心,就给了他假期,希望他逐渐从悲伤中走出。</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天 ,松涛翻开照相本,取出淑芬的照片:“淑芬啊淑芬,我不知道你竟然是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丽芸有何错?你阴魂不散死缠着丽芸不放。她是那么地关心我们的儿子,几次都想把方方办上来。是方方自己不愿,你最终还是没有放过她。我恨你!”照片上的淑芬似乎苦笑了一下:“我不愿看到阿宝来,不愿看到你们一家三口这么幸福和快乐。你关心阿宝已经超过了我们自己的儿子。我不甘!”淑芬的脸扭曲了,无比狰狞。松涛划了根火柴,点着了照片。火光中似乎传来淑芬凄厉的叫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冬阳透过窗子,照在松涛那瘦削的脸上,额上的皱纹深似刀刻。他拿着崭新的毛巾一遍又一遍地擦着嵌着丽芸遗像的玻璃镜框:“丽芸,我对不起你,不该娶你。让你这样凄惨地死去。丽芸,我本想来陪你的,可是阿宝还未站稳脚跟,还未立业成家,在这乱世之秋,我要代你照顾好他,我永远不会离开兰州,不会离开你。等着吧——我们在天国相聚的那一天。”他眼睛里燃烧着枯涩的红光,他感到自己胸中冒出来一阵可怕的呜咽,仿佛快要把胸膛都撕裂了。“啊——啊——啊!”他终于抑制不住地悲鸣起来。窗外,北风呜咽,唱着一首让人心碎的歌。</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夜深沉,失群孤雁断肠声,惊醒梦中人。悲歌怎听?双眼泪涔涔。火暗灯青人孤零,峭寒生。半床薄被如冰冷,再无眠。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叹伊人一去永不回,苦别离,天上人间。</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