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小时候,一盏如豆的煤油灯旁,一张铺着稻草的小床,我和妈妈相拥而眠。清凉的草席,温柔的臂弯,动人的故事。都流淌着爱的旋律。素未谋面的外公就是从妈妈的睡前故事里缓缓走进我幼小的心灵深处。</p><p class="ql-block"> 外公略通生意,他经营一家篦梳作坊养家糊口,生产的篦梳做工精巧细致,远销南洋,所以一家人生活富足,衣食无忧。外公淡泊名利,闲暇时间经常出入梨园。闽剧、评弹是他一生的至爱。《甘国宝》、《樊梨花》、《贻顺哥烛蒂》这些闽剧曲目,他都倒背如流。他生性幽默开朗,豪爽大方,经常在作坊间和工人绘声绘色地说评话,工人们边做手工边听故事,听得津津有味,有时瞪眼咋舌,忘记了手工,外公也不以为意。工人们听得入神,时时忘记下班,却也以此为乐,他们都喜欢外公这样友善随和的东家。 </p><p class="ql-block"> 母亲是外公的掌上明珠。年轻时,他结实的肩膀上时常架着小囡,穿梭在福州的三坊七巷,遍尝美食。外公也会“屈尊降贵”,放下严父的身段,和女儿捉迷藏或给她欢快地当马骑。一次,母亲躲在仓库里,突然看见一个下人,慌慌张张地将一袋食盐藏在肚兜里,正想高喊:“捉贼!”,外公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她的嘴。父女俩悄无声息地藏在货物间。待下人蹑手蹑脚地离开仓库后,他们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p><p class="ql-block"> “依爹,她做小偷,为什么我们还怕被发现?”</p><p class="ql-block"> “她当小偷一定是生活所逼,走投无路了。如果再被人发现她小偷行径,她的心不是更痛苦吗?一点点的财物,救人于危难,也是散财积德!”</p><p class="ql-block"> 后来,外公经常在茶余饭后,了解工人的生活状况,接济困难的工人。</p><p class="ql-block"> 1941年4月,日军入侵福州。一时间,物价飞涨,民不聊生。外公的生意也一落千丈,他遣散了工人,关闭了作坊。一家人的生活每况愈下,捉襟见肘。日军飞机狂轰滥炸,老百姓更是朝不保夕。为了活命,外公让三个舅舅去南洋逃避战火,自己带着年幼的小女儿跟随慌乱的人群一路逃难。</p><p class="ql-block"> 他们慌不择路,步行一个多月来到闽清,外公的双脚血肉模糊,母亲稚嫩的小脚也长满了血泡。途中所经村落也是衰败不堪。人们饥寒交迫,衣不蔽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外公心中丰衣足食的世外桃源哪里寻得!</p><p class="ql-block"> 外公背着母亲艰难地从闽清逃荒到湾口。他们饥肠辘辘,面容憔悴。坐在人来人往的码头上,泪眼婆娑。“国何在,家何在?……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外公对着滔滔闽江喟然长叹。</p><p class="ql-block"> 他们茫然无助之时,偶遇了爷爷。爷爷看见小姑娘聪明伶俐,清秀可人。小小年纪就会把《九九口诀》、《三字经》背得滚瓜烂熟,他欣喜若狂,如获至宝。爷爷是一个乡村秀才,识文断字,谦恭和善,虽然并不富足,但食能果腹,不至于忍饥挨饿。就这样,爷爷收养下了逃难的母亲。她也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大家闺秀变成了楚楚可怜的童养媳。</p><p class="ql-block"> 想着三寸金莲足不出户的外婆,留守家中已经数月有余,存粮屈指可数,街上日军烧杀抢掠,外婆生死未明。外公牵肠挂肚,心如刀绞。他和女儿挥泪告别:“钦儿,依爹对不起你啊!你要听大人的话!你要好好活下去,无论怎样艰难困苦,一定要勇敢的活下去,你一定要记住,你的家在福州洪塘,你爹爹叫夏来弟………我的好女儿呀,依爹对不起你啊!”</p><p class="ql-block"> 外公紧紧地握住爷爷的手:“孩子交给你了,我的女儿心地善良、乖巧懂事。如果做错了什么事,该责打的你就责骂几句,该责骂的你就大声责备几句,该训斥责备的你就好言相劝。……请你……请你千万多多担待,多多包容我的可怜的孩子啊!”</p><p class="ql-block"> 母亲抱着外公的大腿,跪在地上号啕大哭:“依爹,不要丢下我!不要离开我!没有依爹的爱,我该怎么办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依妈啊!”</p><p class="ql-block"> “钦儿,福州洪塘夏来弟!我是你爹!你记住了吗?钦儿,我的好女儿!你一定记住你的根啊!”</p><p class="ql-block"> 母亲的哭声在天地间回荡,这是无数破碎的家庭在那个黑暗时代最深切的哭诉,最切肤的哀痛。</p><p class="ql-block"> 外公挥泪而去,他登船弃岸,渐行渐远,最后变成小黑点消失在茫茫的天际。从此一别即是天涯。</p><p class="ql-block"> 灯光摇曳,谈起过往,母亲泪流满面,唏嘘不已。眼泪也一道道地滑过我的双颊。我抱住母亲颤抖的身体:“妈妈,我爱你!我永远爱你!”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抚平她心中的伤痛,才能填补她心中缺失的爱。</p><p class="ql-block"> “后来呢?长大了,你见到外公了吗?”我轻声地问。</p><p class="ql-block"> 战争结束了,多年之后。母亲回到了久别的故乡,走过长长的洪塘大桥,熟悉又陌生的家近在眼前。外公老泪纵横,庭院里石榴树依然火红,高高的大门依然挺立,嵌着青苔的古井依然清波荡漾。但是,慈祥的外婆却已撒手人寰。</p><p class="ql-block"> 母亲失声痛哭。外公泣不成声,哀哀哭诉。原来大舅新华,带二舅三舅去南洋避难,结果三舅被如潮的人流冲散失联,流落到台湾,音讯全无,下落不明。大舅气急攻心,途中又积劳成疾,贫病交加,客死他乡。二舅悲伤地带着大舅的骨灰回到家中。外婆承受不住多重打击,天天以泪洗面,哭瞎了双眼。从此一病不起,郁郁而终。</p><p class="ql-block"> “钦儿,要不是因为想看到你好好回来,想看见你二哥有朝一日从台湾回来,我也和你依妈一起去了!”</p><p class="ql-block"> ——外公和外婆从小青梅竹马,相亲相爱。外婆缠足,每次都哭得死去活来。外公就偷偷潜入外婆的闺房,把外婆的裹脚布撕烂。父母责打外公,外公理直气壮地说:“她的脚疼,我的心更疼!你们嫌弃她大脚,我不嫌弃!”为此,外公忍受很多责罚。</p><p class="ql-block"> 外公遭逢痛失爱子,贤妻亡故,子女离散一系列人生变故,一蹶不振。他再也不哼唱闽剧,终日昏昏沉沉:“你们梦到你依妈了吗?我怎么都梦不到呀!你们梦到了,一定要抓住她,告诉她我是多么多么想念她呀!”</p><p class="ql-block"> “我耳边好像听见钦儿在喊依爹,依爹!是不是钦儿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十八岁没有了妈妈,二十岁,就没有爸爸了!妈妈就彻彻底底地成了孤儿了!”母亲哽咽地说。</p><p class="ql-block"> 我亲吻母亲的脸,小小的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没有父母的爱是多么恐怖的事情呀!</p><p class="ql-block"> 村庄里还有被命运抛弃的童养媳。她们终日劳作,仍然缺衣少食,生活在痛苦的深渊里。她们有的被恶婆婆虐待,投河自尽;有的积劳成疾,不药身亡;有的被土匪奸污,受尽凌辱;有的早早成婚,难产致死……母亲仅仅是九死一生的幸存者。因为每次死神到来,总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钦儿,你要活下去,活下去!”那是外公声嘶力竭,铿锵有力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在母亲莹莹泪光中,在她苍老迟缓的语调里,慈祥的、豁达的、沧桑的、悲戚的外公走来了,又离去了。</p><p class="ql-block"> 我仔细端详着母亲珍藏的遗照,外公面庞亲切儒雅,如果他健在,应该130多岁了。我们素昧平生,但是,我看着看着,看出他脸上的一丝丝柔和的笑意。良好的家风就是最好的风水。每当我逢凶化吉,与厄运擦肩而过。我想,我应该是祖宗积德保佑的吧!那个祖宗不就是外公你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