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深锁话魂瓶

梅林

魂瓶有多个名字，又叫谷仓罐、堆塑罐、魂魄瓶、皈依瓶等等，说白了，它就是一种冥（明）器。

魂瓶的由来，据说还是因为伯夷与叔齐这对老哥俩。这哥儿俩因为不食周粟，全了气节，却毁了身体，双双饿毙在首阳山上。后来的“君子”追慕高风，人人都想得到如此高名，但这谈何容易啊。那么，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气节不负身？在人世，想要两全其事何其难也，这世间的诱惑实在太多了，要想保全令名，需要极大的克制力，要克制自己的行为，克制自己的欲望，克制自己的本能，本质上讲，这都是违背人性的行为，非有极大的修行与信仰不能为之。好吧，那就生前任性一些，让死后的灵魂去安享那份崇高吧——我猜想，魂瓶就是在这样的念头中诞生的。

不食周粟

　　魂瓶，是在瓶罐的肩部以上堆塑出一些谷仓一类的模型，让死者能够把生前的粮食生前的生活搬到亡灵世界，在保全气节的前提下也不会饿肚子，可真是不负气节不负身啊。

曹魏时期著名的经学家王肃，在他的《王氏丧服要记》中记述了一个故事：春秋时鲁哀公为他的父亲举丧时，竟然在随葬器物中没有放入“五谷囊”，为此受到孔子的诘问。鲁哀公回答说：“五谷囊陪葬，起自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而饿死，恐其魂之饥也，故设五谷囊。吾父食味含脯而死，何用此为？”照这个说法，五谷囊是后人在埋葬伯夷叔齐俩兄弟时，怕他们在阴间继续挨饿，所以专门造了这么个物件，让里面装满五谷杂粮。

东汉谷仓罐（陶制），在肩部以上堆塑谷仓、乐伶等形象

　　民以食为天，这是生物的生存法则。其实早在先秦时代，就有“饭含”的习俗。“饭含”指下葬时在亡者口中含粮，使其在另一个世界中无饥馑，后来含粮渐渐演变为含珠玉，称“玉琀”，并斌予其等级差异。刘向《说苑·修文》中记，“天子含实以珠，诸侯以玉，大夫以玑，士以贝，庶人以谷实”。口中含着珠玉下葬的例子，在当代考古发掘中大量涌现，它的理论依据，东汉王充在《论衡·薄葬篇》讲得很清楚：“闵死独葬，魂孤无副，丘墓闭藏，谷物乏匮，故作偶人以侍尸柩，多藏食物以歆精魂。”

东汉谷仓罐细部

　　周代把一切都付诸礼制了，它不过是承袭了远古的遗风而已。早在新石器时代，食物并不丰裕的先民们早就有了这种习俗。大约6500至5000年前的新石器时代中期，长江流域的大溪文化墓葬里，就在死者的口中发现了一整条鱼骨；几乎同时，在黄河流域浐河东岸的半坡遗址中，那个口中含着一尾鱼儿形象的“人面鱼纹”，也许真的被当代人神秘化了，它反映出来的，极有可能就是远古时期的“饭含”风俗。

半坡人面鱼纹盆线图。这种彩陶盆就是覆在瓮棺上的盖，请看它的构图，是否寄寓着先民们“丰衣足食”的理想？

　　魂瓶的产生，应该是同样理念的发展。

魂瓶出现在汉代，三国、两晋和南朝进入高潮。曹魏学者王肃追述的故事未必那么靠谱，在谶纬盛行的那个时代，以我注经之风流行，编个故事来验证自己的理论算不得犯罪，但编故事得有现实依据，这正好与三国时期魂瓶的流行相吻合。

三国东吴“永安三年（260年）”铭青釉魂瓶。通体施青釉，瓶体上部正面塑有三层飞檐高楼，四周塑造有各种动物的形象。瓶体其余三面共有八名乐人持不同乐器进行演奏。下部疏朗地贴着猎人、狗、鹿、猪、鱼、龟等形象，与上部密集的堆塑形成鲜明对比。在颈腹相交处还竖有龟趺驮碑一座，碑铭为一段祈求富贵长寿的文字，其中包括“永安三年”（公元260年）的确切纪年。此瓶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一般认为，魂瓶是由汉代的五联罐演变而来。五联罐就是把五个“联”在一起的罐子组合成一个整体，中间那个罐稍大，为主罐，其余四个为辅罐，看上去颇有几分茶几上组合果盘的样子。

东汉的五联罐

五联罐俯视图

东汉陶五联罐，可清晰看到向魂瓶的演变

　　这些罐子的形象逐渐发生着演变，如 2020年，在广州地区新出土了一件东汉陶鸮形五联罐，将五个罐演变成为五个鸮首形象，紧密相连，浑然一体，正中鸮首盖子上还立着一只鸟。

广州出土东汉陶鸮形五联罐

　　中国历来有事死如事生的传统，在东汉墓葬中，出现了大量陶制猪狗鸡羊、陶楼以及陶井之类生活物件的冥器，是对当时发达的庄园经济生活的如实反映。这些冥器虽然粗糙但不乏生动的泥塑造型，成为魂瓶上那些堆塑形象的蓝本。在泥土中捏进了前面那些思想观念，于是，在瓶肩与瓶口部位堆塑出楼阁、谷仓、飞鸟、廊庑、人物等等形象的魂瓶就出现了。

东汉带厕陶猪圈及陶猪、陶鸡、陶狗冥器

东汉陶井冥器

东汉绿釉陶楼冥器

西晋釉面堆塑罐

南朝釉面堆塑谷仓罐

　　我认为，魂瓶应该是后起的说法，最初的“谷仓罐”更能反映它的本质。从“五谷囊”到“谷仓罐”，从“楼阁”到“乐伶”，都是把现世的享乐搬到亡灵世界，但在谶纬之风和佛教之风的吹拂下，魂瓶的含义应该从最初的延续现世享乐发展到宗教思想的注入，从而带来更深的灵魂观念，“魂魄瓶”和“皈依瓶”的魂瓶慨念才显现出来。

因此，现在人们谈魂瓶，说它有两个功能，一是阻止外来恶灵的侵入，有类于镇墓兽的功能；二是引导墓主灵魂的出入，后来在魂瓶顶部多塑造一只立鸟，据说就是引导灵魂行走的导航鸟。后面这个说法有些意思，在新石器的瓮棺葬中，覆盖瓮棺的那只覆盆的底部正中，通常都留着一个小孔，据说就是让灵魂能够自由出入的通道。那种留孔进出的思维方式太过直线化，符合野蛮时期之人类特点，可文明时代人们的思维更加复杂和理性，让一只鸟儿来接引岂非更为妙哉！传说西王母的使者就是一只长着三只足的青鸟，在唐代《艺文类聚》卷九一中，引汉斑固《汉武故事》说，七月七日那天，汉武帝来到承华殿，突然一只青鸟从西方飞至停在殿前，于是武帝问东方朔，“朔曰：‘此西王母欲来也。’有顷，王母至，有两青鸟如乌，侠侍王母旁。”正因为有此一讲，李商隐才敢放心大胆地抛出“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南朝釉面谷仓罐

宋代青瓷堆塑魂瓶

　　汉代三国两晋南朝时期的魂瓶，与其称“瓶”，毋宁叫“罐”，通常器型较大，高与宽之比相差不大，多平底，所以“谷仓罐”、“堆塑罐”之类叫法更适于其早期；到了宋代墓葬中，魂瓶大量出现，但器身变得修长纤巧，更接近“瓶”的形状，其旋削修足，釉面呈现玻璃质感，精巧美观，充分展现出宋代士大夫阶层的审美艺趣。

宋代青瓷堆塑魂瓶

宋代堆塑瓷魂瓶

　　当然，正如精致的两宋依然出现了“黑旋风”一样的粗人，民间入葬的魂瓶，也有其可爱的一面。2016年3月，湖南宁乡农民在挖沟取土时发现了两件宋代陶制魂瓶，其中一件为坛状，夹砂红陶，口部微残，呈深红褐色。通体素面，肩与下腹各饰两圈鸡冠状附加堆纹，肩部贴塑着龙纹形象。口上有盖，盖为碗状，可以取放。整体造型沉稳厚重、比例协调。

宁乡出土的夹砂红陶魂瓶，反应了民间大众的冥器特征

　　人们通常认为，魂瓶主要出现在中国南部温润多水的地方，其实这种说法不太准确。2022年初夏，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展出了一批大同博物馆馆藏的辽代精品文物。大同是辽国从石敬瑭手中割得的云州，为了加强对北宋的防范，升级为西京（金国仍沿袭为西京），这里出土了一批辽国和金国贵族墓葬，墓葬中都出土了魂瓶。在金戈铁马的草原民族那里，魂瓶沿袭着晚唐北方魂瓶的风格，更显得粗犷放达，器型硕大。如在许丛赟墓中，出土了灵魂三件套，是其较典型的风格。

辽代彩绘陶魂塔，许丛赟墓三件套之一

辽代彩绘塔形盖陶魂罐，许丛赟墓三件套之一

辽代陶魂瓶，许丛赟墓三件套之一

　　我看到，北方游牧民族的魂瓶，与中原南方地区有着较大的区别。首先，其造型多塔形，这反映着佛教对他们的深刻影响。前已说明，魂瓶在发展过程中，宗教思想日益渗入人们的灵魂观里，逐渐脱离了早期安饱享乐的层面；其次，以贴塑而非堆塑为主，这样便使得造型简洁而脱离繁缛，充分展示出草原民族质朴豪放的性格。

辽代彩绘塔形盖陶魂罐

辽代彩绘贴塑塔形盖陶魂罐

辽代彩绘贴塑塔形盖陶魂罐

辽代绿釉贴塑带盖陶魂罐

　　同样属于草原民族建立的元代，由于南下统治了汉民族的疆域，其朴素的文化风格深受汉文化影响，魂瓶的风格也大体承袭了宋代，主要呈现出修长流线的“瓶”式风格。但是，它也有其造型独特的魂瓶，比如，将人首塑为堆塑体，而人体却以刻画的方式在器身上呈现；一些新的工艺也运用于魂瓶的制作上，如青花堆塑皈依瓶。

元代青釉堆贴人物龙纹带盖魂瓶

元代青釉堆塑人物魂瓶

元代青花八仙纹皈依瓶

　　明清以降，魂瓶发展出现了一个重大变化，即不再专一设计和制造魂瓶，而是使用生活中的其他瓶子去替代魂瓶的功能。因此，明清时期的魂瓶大多都是替代物，传统的魂瓶日渐式微。

今天，在许多旅游区的艺术品出售中，也能见到一些肩部以上堆塑着繁缛雕塑的陶罐。我建议，大家不必称其为“魂瓶”，只称作“堆塑罐”即可。

（图片多数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