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上西南楼

李向阳

<p class="ql-block">  假如,冥冥之中左右人生命运的“八字”可分高下,我的,可算偏下。假如,人生一世,不甘认命,屡败屡战,我不算太怂。一冲一兑,总算折中,我勉强跻身于平平淡淡才是真的普罗大众。</p><p class="ql-block"> 人生飘零,岁月倏忽;得失相连,起伏跌宕;梦里依稀,浪花飞溅。</p><p class="ql-block"> 漯河市沙河之滨郾城,岳飞曾大破金兀术于此,800年后的1966年,我呱呱坠地于此。其时,我父亲郑大中文系毕业后在郾城三中教书,母亲在郾城税务局上班。在我五岁那年,祖母带我回到祖籍豫北长垣乡下。</p><p class="ql-block"> 朦胧记忆里,家乡很困难,大家还吃黑窝头(高粱面或红薯面),甚至我见过小伙伴啃棉籽饼窝头,白面馒头是难以见到的,吃上黄面馍算是好样的。应季的口福,是春天的凉拌柳穗儿、揣榆钱馍、蒸槐花。难得的美味,是祖母将玉米饼贴在柴灶铁锅壁上,烙出焦脆金黄的饹馇,而饼下方是咕嘟咕嘟玉米糊涂里“丢”红薯。祖母有个拿手的稀罕菜“辣椒酱”,把自家晒的大酱用葱花爆香,把自家院子种的尖辣椒切段翻炒,加水,加点粉条,勾点面欠,酱香浓郁,辛辣开胃,让人哧哧哈哈吃得满头大汗还意犹未尽。</p><p class="ql-block"> 十几岁时跟祖母学蒸馍,还不知道醒发面性,锅篦上馍胚摆得太挤,蒸好了成了一整坨,我只好用刀切成方的或三角的馒头。祖母其实提醒我了,我不听话,丢了个大笑话。</p><p class="ql-block"> 家乡地处冀鲁豫交界区域,历来尚武,民风彪悍。抗日战争时期,这里是殊死抵抗的抗日根据地,英雄辈出。老辈们讲,我的祖父就是赫赫有名的平原游击队员,后来南下贵州打土匪当公安局长了。哇,怪不得我见不到爷爷!原来我的名字还有深层纪念含义哩!</p><p class="ql-block"> 村里流传的武术叫“掌锤”。亲二爷是掌锤好把式,教了我头路架和一式“锁臂擒拿”,还没等我练熟,我就随父去外乡学校生活,与热爱的闪展腾挪、刀枪棍棒就此无缘。抱憾之余,武者的、民风的不轻言败还是给我的秉性补足了钙质。</p><p class="ql-block"> 爷爷远在天边,孝子的父亲放弃城市,先母亲一步调回长垣,到偏僻的乡下高中教书。这一来,祖母心里踏实了,父亲却再无远大发展的空间。</p><p class="ql-block"> 陌生的乡镇,偌大的校园,小小的我很孤单很无聊。运动健将的父亲代理体育课,抽屉里有两个类似小闹钟的玩意儿,后来知道那叫跑表。好奇不已的我偷偷将小表卸开,能拆的零件扔了一桌子,想装回去傻眼了,试了无数遍总算拼凑在一起了,也不知装得对不对?过几天,父亲也没吵,于是我又悄悄拆了装,装了又拆,貌似越来越熟练了,两个小跑表被折腾了不知多少次!也许,那正是我动手能力的起步吧!</p><p class="ql-block"> 终于,母亲放弃了提拔当税务局会计科长的机会,也调回长垣乡下供销社,我们一家人团聚了。资深老模的母亲过日子也是把巧手,无论做新衣服还是修改旧衣服,总是可身又时样,孩子衣服上的补丁也缝补得恰到好处。厨乡城里长大的母亲,继承了娘家的烹调手艺,即使食材简单普通,也能做出花样,平常的花里胡卷、麻辣萝卜干、糊涂面条、“蒸菜蟒”、荆芥笋瓜蒸包子等,年下的猪皮冻、旗饼、锅盔、红烧肉、黄焖鸡等,每每是亲戚朋友们赞不绝口的。</p><p class="ql-block"> 上了小学的我,不改贪玩的本性,爬墙上树,用缝纫机线轱辘和橡皮筋做玩具车,拆旧自行车链、拗铁条、攒制火柴枪,养鸽子养燕子养蝈蝈养狗,玩出高度在同学圈里出了名,唯独不把学习当回事儿,快三年级了,作为班长的大高个,减法还糊里糊涂。与父母相熟的数学老师恼了,每天给我撇十来道题目,第二天必须做完做规矩。有时候晚上他来我家检查,我父母感激摆上小酒,他们就共同监督我在抓耳挠腮中慢慢收心到学习上。好在,一年后我的数学就考了班级第一,同届四个班竞赛,我还以98分拿过第二名。后来,没事儿就寻找发黄的繁体字老课本刷难题,成了我别样的乐趣。</p><p class="ql-block"> 三年级的时候,我偶然借到一本小说《敌后小英雄》,初次阅读大本书,磕磕绊绊花了一个多月,但渐入迷境。记得我总喜欢跑到处于父亲校园里的家一墙之隔、学校操场柳荫下看书,静谧而自在。因为篮球场地面平坦又略带光滑的细沙,光脚踏上很舒服,我就褪下布鞋垫到屁股底下,借着球架篮板的荫凉,尽情地畅游在小说的世界里。一会儿,脊梁晒住了,有点烧慌,屁股就往影影处挪挪…一会儿脊梁又发烧了,屁股再挪挪…这就是我阅读习惯的起始吧!</p><p class="ql-block"> 阅读这毛病染上之后,后果很严重。我开始似懂非懂翻腾主业教语文父亲的书籍,比如高中课本、《毛泽东选集》、《古文观止》等,《蝜蝂传》里那个可怜的小动物,多年后我才懂得,它是叫人类不要过于贪婪,要知足。长大一点,我时不时到父亲学校图书室借书,《基督山伯爵》那味如嚼蜡的故事至今还迷茫在心头。后来母亲个人承包开书店,店里成了我特喜欢去的地方。高考失利在家,排解郁闷的一剂良药,就是晚上帮母亲看店,在金庸、梁羽生、古龙、平江不肖生等人虚构的武侠玄幻世界里流连忘返。成年走到各个城市,我必定要逛逛新华书店,不买两本好书就好像没到过那个城市。行走天涯,异乡角落的地摊旧书,也时常吸引我久久驻足。当今,“当当”、“樊登”、“孔夫子旧书网”也是我时常光顾的所在。如影随形的电子书,一帧一帧,我也不知划过了多少公里…</p><p class="ql-block"> 学有余力之后,我忽然迷上画画。由于没有老师指导,自己乱画一气还津津有味,记得画得最多的是人头肖像,画得最满意的是一只侧飞的鸟,画在一本16开的字帖封皮底面。这时候很盼望有个老师教教自己,正儿八经地学学绘画。父母讲你如果能考双百分,就送你去安阳跟你思源叔学画画。表叔黄思源是河南有名的大画家,又是书法家。我信以为真,凹住腰努力,期末考试终于拿下双百,可是父母对于承诺黑不提白不提了,让我耿耿于怀很多年。</p><p class="ql-block"> 画画梦碎,我又恋上乐器。父亲学校有把二胡,我没事就找机会摸摸,吱吱呀呀乱拉一阵,那拉出白面面的松香,与有点渗人的蟒皮,梦里还在我眼前晃动。可是,父亲学校及近边也没有擅长二胡的老师,我火辣辣的学艺热情竟然横竖无处释放。看到父亲女同事的女儿、漂亮的紫霞姐优雅地拉着小提琴,我羡慕得一塌糊涂。</p><p class="ql-block"> 学习乐器梦碎,我爱听音乐的毛病滋生,卡式录音机与盒式录音带时代来临,对此推波助澜,我是录音带买了一堆又一堆,至今还有不少藏品舍不得扔。张蔷是我当年最喜欢的歌手,那时我总把录音机音量放至大得不能再大,《沙啦啦》一遍又一遍地听,如醉如痴,如癫如狂。音乐这东西,听得上年头后,会越来越挑剔,音质不纯净,旋律不入心,是无论如何难以入耳的。虽然,无论二胡与小提琴,无论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与宗次郎的陶笛,无论古典吉他与夏威夷吉他,我并不有所偏爱。有时候爱写写心得,习惯了有支吻合的旋律回荡在心间,如果不知怎样写,就跟着心中的旋律写吧!</p><p class="ql-block"> 我上四年级时,母亲到供销社食品厂当会计,我家暂时搬了过去。厂子在镇外,厂外是平缓的黄河故道,空旷无碍。春天里,大孩小孩们在这里比着放形形色色的风筝。我禁不住跃跃欲试,先用简易的“小月明”风筝反复练手,对于风筝的平衡对称、上仰下栽、重心稳定都了然于胸后,找来农民收麦用的破竹耙子,取下竹齿,裁好长短,用小刀削去竹棱,骨架力求左右对称,绑扎结实,小心翼翼粘上来之不易、柔韧的绵纸,最后掂起留绳校正两个翅膀的平衡,风筝两只脚尖上要挂上长长的纸串,以增加重心稳定,于是,俗称“恶老雕”的鹰形风筝诞生了…当费尽心血独自制作的风筝慢慢飘向高空,越来越小,风筝线紧绷,发出嗡嗡的啸音,那种感觉,就叫“放飞”吧!制作风筝,不知不觉积攒起我“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习惯和自信。</p><p class="ql-block"> 家住的食品厂,是个“万花筒”。家前十几米,就是养猪场,我见识了猪的繁殖、饲养和屠宰。家右二十几米,是孵化鸡鸭鹅的暖房,春暖花开季,叽叽喳喳无数小生命,堪称“暗黑”食品、成堆的毛蛋,冲击着小学生的神经。距家三十多米处,日常加工麻花、月饼、饼干、“三刀”、“猫屎撅”等各式点心,空气里弥漫着烘烤或烹炸那勾魂的香气。厂里还酿酒、淋醋、熬糖稀,腌咸菜的大缸一大片…小学生想不到,几十年后从事餐饮,老是怀念这些原生态的传统老东西。</p><p class="ql-block"> 1978年,我毫无悬念顺利考上重点初中,踌躇满志。初一开学,教室电灯损坏,找不到肇事者,班主任数学老师意外冤枉到我头上,告状到校长处。我从此讨厌上数学老师的课,慢慢数学成绩就拉下来了。今天不能埋怨老师,只因小孩都是顺毛驴!</p><p class="ql-block"> 初中有了作文课,可能我看书比较早比较多,写作文不吃力,语文老师经常当范文在班上念,甚至后来写一篇老师念一篇,很多同学都怕作文课,我却盼着作文课。不自觉我把多数心思都用到了语文上,数学却越拉越远。</p><p class="ql-block"> 有惊无险考上重点高中——长垣一中,那时全县只收三个班,一百多号人,按说,不能说咱太笨吧?但高中我仍然迷恋作文,没有下大力气追赶数学,导致严重偏科,高考名落孙山。多年后,听北京四中肖宇赫老师演讲,他说面对高考,学生一定不能只顾“我想学啥”,而要立足“我必须学啥”。诚哉斯言,可惜我知道得太晚太晚了!</p><p class="ql-block"> 心有不甘,我去月山铁路上班还扛着全套中学课本,干活间隙还复习,但是课本意外丢了。回到长东黄河大桥,我特地从桥梁工转为巡守工,这样能挤点时间复习。我拼命地想补上数学,去圆自己的大学梦。但是,上班后我又考两次大学,总是功亏一篑。多少年后,多少次,我梦里还在补数学,补数学…</p><p class="ql-block"> 进入铁路,我历经桥梁工、巡守工、给水司机、管道工、电力工,直至病退,大好青春刚过,恰恰十二余载。</p><p class="ql-block"> 大学梦碎,我业余种植油沙豆、提炼胆红素、卖服装;下岗后协助爱人做玫琳凯、开餐馆、包学校餐厅窗口、跑保险等等,通通碰壁。假如教训也是财富,我很富有。</p><p class="ql-block"> 开餐馆为摆脱对厨师依赖,我自学烩面。但凡城里有点名气的烩面馆子,我反复品尝,总结,实验。跑郑州,跑开封,跑濮阳老城,四处取经。三伏天,我从长垣跑到郑州,又在“合记”观摩半天返回家,汗流浃背,腿似灌铅,还得趁热打铁,一边又一遍实验、烹制烩面底油,反复调整羊油与药材的比例,追求合记那种清亮的香。</p><p class="ql-block"> 为扭转餐馆的惨淡,我无奈屈尊卤制猪下水,清理污秽,顶暑迎寒,奔波流离,一晃四年。</p><p class="ql-block"> 债务缠身,我不得不外出打工八年,做施工队长、做采购、做司务长、做会计、做材料员,贯穿防腐、防水、保温、土建,涉及高压线塔、电厂、铝厂、煤化工、高铁、高速、高架桥…往往所遇之事闻所未闻一窍不通,愁得人嘴眼上火。打工八年,我算学会做事有计划,有落实,有应变,有善终。一旦事情必须做,那就硬着头皮往前走,苦头吃尽,胜利就在前头。</p><p class="ql-block"> 打工归来,何去何从?权且再拾猪杂,外加火烧。不想,一不小心越来越受大家欢迎。卤肉加火烧算不上多体面的生意,更不是一般地辛苦,每天累得像头驴,我真想撂挑子不干。又一想,既然老天爷让吃这碗饭,就顺其自然,悠着点细水长流吧!“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天道不可违也!</p><p class="ql-block"> 专注劳作,感悟良多。一锅老汤,面对日久,竟能看出五层:表层浮沫、卤油、油汤间浮沫、卤汤、汤底渣滓,常人能有几人知?猪蹄喷枪去毛,蹄在手中飞,枪焰缝中扫,不需着意,纯以神行,行云流水,得心应手,你忽而化身“庖丁解牛”;朴素小店,凭借双手与汗水,自食其力,上赡慈母,下养子孙,而无需求人,你忽而神往《陋室铭》,“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p><p class="ql-block"> 大唐天宝元年八月,边塞诗人岑参羁留长垣,留下《醉题匡城周少府厅壁》:“妇姑城南风雨秋,妇姑城中人独愁。愁云遮却望乡处,数日不上西南楼。故人薄暮公事闲,玉壶美酒琥珀殷…”江陵人漂泊之苦与身不由己,尽数融化在孔子曾三赞其善匡地的美食与美酒间。西南楼,却就此成为厨乡长垣有文字记载最早的著名酒楼。</p><p class="ql-block"> 匡地后人,欲“重上西南楼”,何也?正如,英国探险家马洛里被问及为何要登珠穆朗玛峰时回答:“因为它就在那儿。”</p><p class="ql-block"> 当年的追梦少年,想当画家,想学乐器,想当记者,却种瓜得豆,阴差阳错,成为“河南烹饪大师”,成为“河南特色小店”店主,河南电视台《香香美食》二度造访播出。当河南卫视《老家的味道》再度来访,刘导执着追询创业艰难历程,我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p><p class="ql-block"> 人生,有多少缺憾就有多少梦想,有多少迷茫就有多少仓皇,有多少不屈就有多少坚强!</p>